“不錯啊老趙,你這豆腐塊疊得真叫個規整,不愧是正經當過職業兵的。”
張涵在床邊挪著步子,盯著趙承宇手下方方正正的被子,語氣裡滿是感慨。
趙承宇沒抬頭,指尖還在細細捋著被麵上的褶皺,連一道淺印子都不肯放過:“都是部隊裡練熟的手藝,隻要當過兵,誰都能弄明白。”
“那可不一樣。”張涵把掛在床頭的戰術背心抱在懷裡,胸口突然又隱隱作痛,他趕緊壓下那點不適,臉上扯出笑:“管它是小本事還是大能耐,我打小就佩服會乾事的人,能把不起眼的事做細,本身就是能耐。”
話音剛落,帳篷外就傳來“咯吱咯吱”的踩雪聲,雪粒子還裹著風往布麵上撞。
張涵立馬豎起耳朵,伸手叫停了還在修被子的趙承宇:“彆弄了,有人來。這個點潰兵不讓出去,要麼是巡邏憲兵,要麼是後勤,搞不好是慰問團那邊提前來人打招呼了。”
兩人剛站定,帳篷簾就“嘩啦”被掀開,一名憲兵少尉領著六個憲兵踏進來,目光虎視眈眈的看向帳篷內的每一個人:
“早上七點半,大學生代表、市領導到站上慰問。記好規矩:問住得順不順、吃得夠不夠,統一答‘好’。心裡有話的,自己先掂量掂量,不該說的彆往外漏。都是為了把場麵順下來,我不想最後出點岔子,弄得咱們誰都下不來台。”
張涵往前排站了站,他軍銜最高,這種時候自然得先接話。
他臉上堆著笑,腰杆挺得筆直:“您放心!我們都是守紀律的兵,心裡有數,保準不讓慰問出半點兒差!”
可等憲兵們掀簾出去,張涵嘴角的笑就慢慢淡了。
懷裡的戰術背心還帶著點涼,昨晚帳篷漏風凍得人縮成一團、今早粥碗裡大半是米湯,哪樣能算“好”?
時間沒怎麼耽擱,轉眼就到了7點25分。
收容站門口的積雪掃了又落,負責清掃的士兵握著鐵鏟的手凍得發紅,剛把路麵掃出條能走的道,新的雪片又簌簌落在剛露出來的凍土上,轉眼就蒙了層白。
他們不敢停,彎腰接著鏟,鐵鏟撞在冰碴上發出“咚咚”的響,濺起的雪粒落在褲腿上,很快就化濕了一片。
沒人想在慰問團來的時候,讓領導看見“沒收拾利索”的樣子。
遠處的公路上,車隊的影子慢慢顯出來。
開頭的兩輛警車開著警燈,藍紅色的光在雪霧裡晃得有些模糊,壓著速度往前挪。
後麵六輛大巴的車窗關得嚴實,能隱約看見裡麵坐著的大學生代表,有人扒著窗戶往外看,手指在玻璃上劃出一道道白印,還有人在整理胸前彆著的小紅花,花瓣被暖氣烘得有點蔫,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把花擺正。
那是出發前學校統一發的,說是“代表心意”。
三輛考斯特跟在大巴後,車身穩得沒怎麼晃,車門把手處還沾著沒化的雪。
最後麵的五輛suv更沉,車鬥裡裝著攝像機、三腳架,還有印著“省日報”“市電視台”的采訪包,車頂上的天線在風裡輕輕晃著,有記者扒著車窗,正調試鏡頭,鏡頭蓋在雪地裡閃著光。
車隊剛到收容站門口,早就等在那兒的工作人員趕緊迎上去,手裡攥著路線圖,小跑著跟在頭車旁,鞋跟踩在冰麵上,時不時打滑。
警車先停下,八名民警下車,彎腰拉開警戒帶,帶子上的金屬扣撞在一起,發出“叮”的輕響。
其中一個民警把工作人員拉到旁邊,肅然道:“全程直播,鏡頭對著呢,彆出紕漏,領導最在意這個。”
安排迎接的工作人員立刻笑了,從兜裡掏出盒沒拆封的煙,塞進民警懷裡,手指還按了按煙盒:“您放心,這事兒我們門兒清,保準順順當當的,絕不讓鏡頭裡出半點兒岔子。”
民警沒多說,把煙揣進兜裡,轉身去維持秩序了。
大巴車門“嗤”地一聲彈開,熱空氣裹著學生們的說話聲湧出來。
地麵結著薄冰,看著乾淨,走起來卻滑得很。
有女生縮了縮脖子,把圍巾又往臉上拉了拉,嘴裡念叨著“怎麼這麼冷”,旁邊的同學笑著遞過去暖手寶。
孫堅和陳春站在迎接隊伍的前排,跟著其他人一起挺直腰板。
“靠宣傳是掩蓋不了的。”孫堅自言自語道,大衣扣子扣得嚴實,卻還是忍不住往手裡哈了口氣。
陳春則盯著遠處裝卸器材的記者,眼角的餘光掃過那些對著鏡頭整理衣領的工作人員,湊到孫堅耳邊:“這麵子工程做得夠細致,官威擺得足足的。可前陣子打仗,陣地快守不住的時候,咋沒見一個政府工作人員來搭把手?”
孫堅側頭看了他一眼,表情沒什麼起伏,語氣卻帶著點警告:“老陳,認清自己的位置,自古以來,各司其職。咱們管收容,他們管場麵,彆瞎琢磨不該琢磨的。”
陳春臉上還掛著笑容,沒再說話,隻是卻悄悄在袖筒裡比起了中指。
抬頭時,正好看見大學生代表們跟著工作人員往這邊走,有人手裡捧著包裝精致的慰問品,還有人手裡拿著筆記本,筆尖對著紙,似乎在默念待會兒要問的話,出發前老師都統一過,說是“要問得積極,問得得體”。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市領導走在中間,郭傑市長穿著深色大衣,領口圍著厚圍巾,手裡攥著個保溫杯,偶爾停下來,跟旁邊的收容站工作人員說兩句話,手指著遠處的崗樓,語氣裡帶著點讚許:“不錯,紀律抓得緊,看著就有精神。”
孫堅趕緊上前兩步,彎腰接過市長手裡的保溫杯,臉上堆著笑:“領導駕臨,是我們收容站的榮幸!這麼苦寒的地方,您還特意來關心士兵們的生活,真是為國為民的好領導,辛苦您了!”
郭傑哈哈笑了,抬手拍了拍孫堅的肩膀,目光掃過周圍的學生和士兵,聲音提得稍高,正好能讓旁邊的記者錄進去:“本就是職責之內,何來辛苦一說?為了國家的繁榮,為了百姓的安穩,隻要是跟人民相關的事,再苦再累,都不算辛苦,咱們做乾部的,不就是為這個嗎?”
這話剛說完,旁邊的記者趕緊把鏡頭轉過來,對著郭傑,快門聲在風裡顯得格外清晰。
陳春站在後麵,看著這場景,悄悄歎了口氣,又把腰杆挺了挺,至少在鏡頭裡,得顯得“有精神”。
……
與此同時,離前線300公裡左右的馬山市老城區的筒子樓裡,王桂蘭正把臉貼在孫子的手機屏幕前,老花鏡滑到鼻尖也沒顧上扶。
手機是孫子剛換的智能機,屏幕比舊電視清楚些,她卻還是眯著眼,手指在屏幕邊緣顫巍巍地戳:“快,再往左邊挪挪,剛才那排士兵裡,你叔的個子跟你爸年輕時一樣高,你再仔細看看……”
孫子握著手機的手酸了,想換個姿勢,王桂蘭立馬按住他的手腕:“彆亂動!萬一錯過了咋整?”
她兒子半個月前跟著部隊開拔,至今隻收到過一張模糊的集體照,這次聽說有收容站的直播,她天不亮就起來等,早飯都沒吃幾口。
屏幕裡鏡頭掃過士兵隊列時,她連呼吸都停了,直到畫麵移走,才重重歎口氣,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咋就沒看著呢……”
兩棟樓之外的單元房裡,林曉坐在褪色的沙發上,懷裡抱著剛滿一歲的兒子安安。
安安的小手在手機屏幕上亂拍,把畫麵戳得晃來晃去,嘴裡還“咿咿呀呀”叫著要抓屏幕裡的小紅花,可林曉的目光,一秒都沒離開過畫麵。
她丈夫是個上校,野戰部隊的團長,上次通電話還是半個月前,說是撤下來了,但馬上要往更靠前的陣地去,之後電話就再也打不通了。
林曉瞥了眼窗邊,幾盆綠植早就枯了,盆沿還沾著些煙頭,她明明想克製住眼淚,可眼眶還是不爭氣地紅了,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
一個月前災難沒爆發時,她還住在南方港岸旁、挨著東亞小國邊境的中心城市。
那時候多好啊,樓下就是24小時營業的超市,安安的奶粉、輔食隨買隨有。
丈夫休假回家,還能帶著她娘倆去江邊散步,吹吹江風。
可災難來的那天晚上,剛過十二點,窗外突然響了一槍,緊接著就是炮擊聲,震得陽台玻璃嗡嗡顫,牆上的相框都晃了晃。
林曉嚇得魂都慌了,趕緊把安安抱進懷裡,躲到臥室衣櫃後麵。
耳朵裡全是直升機低空飛過的轟鳴聲,連隔壁鄰居的哭喊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沒過多久,家門被急促地敲響。
林曉剛拉開條縫,就看見丈夫站在門口,他穿著筆挺的軍裝,臉上扣著黑色防毒麵具,隻露出一雙沉穩的眼睛,身後跟著兩個同樣戴麵具、背步槍的士兵。
“有大事發生,彆收拾東西,趕緊走。”丈夫的聲音透過防毒麵具傳出來,悶悶的卻很急促,他伸手就想接安安,“這兩個兵送你們去火車站,今晚必須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