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十五點二十三分,炮擊的轟鳴又近不少。
厚重的雲層之上,細微的引擎聲隨著雪粒子斜斜降下,落在朱大常的迷彩盔罩上,沒等積厚就被他粗重的呼吸烘成了水痕。
他眯眼望向遠方,先前還模糊的煙柱此刻清晰得紮眼,像截燒黑的木杆,直直從翻攪的焦土裡戳出來,連頂端盤旋的灰煙都透著股凶氣。
“看個雞毛啊,有啥好看的?”
湯向榮從旁邊的手雷箱摸出三顆82式塑膠手雷,依次擺在伸手就能夠得到的地方。
“我是在算大概還有多久,咱們再開打。”
“算出來了,又能咋的?”
“總能有個心理準備吧!”
朱大常低頭從凍土塊裡摳出隻凍硬的蚯蚓,捏著那截冰涼的軀體笑,“你看這玩意兒,倒會給自己找棺材,鑽土裡躲得嚴實。”
湯向榮伸手搶過蚯蚓,狠狠摁進戰壕壁的凍泥裡:“咱們的活路就在這破溝裡,退一步就是屍堆,躲個屁!”
戰爭磨的不隻是性子,更是活法,人在這兒學東西最快,因為學不會就是死。
連蟲子都知道躲炮坑,何況人?
要麼逼著自己練出保命的本事,要麼等著被淘汰,沒什麼道理可講。
“剛才排長說這是前鋒?”
湯向榮歇了手,揉了揉凍得生疼的耳朵,抬手拍了拍朱大常的肩膀,“但我怎麼看航空中隊出動的頻率越來越高了?剛才那架飛得低得都快刮著樹頂,引擎聲聽得一清二楚,跟怕漏了什麼似的。”
朱大常正盯著戰壕外結冰的鐵絲網發呆,被這一拍才回神。
他轉過身,後背著戰壕壁往下滑,抬手扯了扯軍服前襟,布料湊到鼻尖時,一股淡得快散掉的薰衣草味飄了過來,是前幾天後勤送的除味劑。
前線沒有條件洗澡和處理個人衛生,渾身的汗臭混著硝煙味,再不噴點這個,跟戰壕裡埋著的屍體都快分不清了,至少聞著這味兒,還能想起老家院子裡種的幾株茉莉花。
“還能為啥?”
朱大常吸了吸鼻子,把那點香味咽進喉嚨。
“核輻射催出來的玩意兒,一次比一次變態,像是吃了金坷垃似的。上次那隻四層樓高的完全體巨感,你忘了?咱倆縮在防炮洞裡,褲襠都濕了大半。這次看這動靜,來的東西怕是比那隻還狠。”
“不是說派了特種防化部隊去取樣嗎?”
湯向榮把槍雙手環抱在懷裡,點了點頭盔裡的棉內襯:“莫非也全軍覆沒了?”
“兩個可能。防化隊全沒了,或者就是隻傳回了點沒用的信息,不然航空隊不至於這麼興師動眾。前幾天頂多來兩架偵察機晃悠,哪像今天,一整個中隊往這紮?”
“唉,該打就打,城裡倒是安靜下來了。”
湯向榮遞來一根煙,自己也抽上一根道:“反倒是咱們啊,就是該死就死的命,操那麼多心乾啥?”
朱大常用舌頭頂了頂牙間的食物殘渣,盯著手上的煙,像捏著一段未點燃的回憶。
火機在手,卻遲遲不肯擦火,仿佛一旦點著,就會把什麼燒穿。
張哥抽煙時,他看過,兩根手指夾住,濾嘴被咬得發扁,一口下去,肩頭的筋才鬆開。
那時他不懂,以為煙裡藏著什麼答案。
現在他自己會了,依舊不懂,隻是模仿張哥的節奏,吸、停、吐,像完成一套沒人發令的操。
第一次抽是撿的半截煙頭,夜裡蹲在土壕,怕火頭亮給對麵看見,拿大衣蒙著頭抽,嗆得直咳,咳完再抽。
這又不像古代,行軍帳裡還能召來軍妓,火堆旁還能分兩口烈酒;那些能直接把骨頭裡的驚懼泡麻。
現在陣地上什麼都禁,隻剩配給盒裡的兩樣東西:煙和巧克力等甜食。
煙是限量,一人一天十根,點著後三十秒就能把下一發炮彈的距離忘掉。
巧克力甜中帶苦,含在嘴裡慢慢化,能混過十分鐘。
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彆的辦法讓神經鬆一鬆。
“朱大常。”
班長的吼聲突然從防炮洞內傳來。
“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