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新一路快步走回他那間位於二堂東側的廂房,房門“哐當”一聲在他身後緊緊合上,將縣衙那點殘餘的嘈雜徹底隔絕在外。
在外麵還是那光鮮的縣丞老爺,可門一關,那層皮子瞬間就剝落了下來。
他臉上的恭敬,還有那一股被強摁下去的憋屈和悶氣,如同被戳破的泡泡,“噗”地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凝得化不開的陰鬱,仿佛雷雨前黏稠窒息的空氣。
他那布置清雅、常年彌漫著上等沉香氣息的屋子,此刻那昂貴的香氣都壓不住心底那股邪火。
目光一掃到書桌上那幾冊明顯剛被人翻動過、上麵還印著“嘉德堂”鮮紅印記的賬本卷宗,那眼神立刻變得像是看到了茅坑裡的蛆蟲,嫌惡無比。
沒有絲毫猶豫,他寬大的袍袖猛地一甩,帶起一股風!
“嘩啦啦……啪嗒啪嗒!”
那一摞子礙眼的玩意兒被狠狠地掃落在地!
紙張散開,狼狽地鋪陳在冰涼的地磚上,發出刺啦啦的摩擦聲,在死寂的房間裡顯得格外紮心刺耳。
曹新沒有像平日裡那樣暴跳如雷地咒罵。
他隻是深吸了一口氣,那氣力沉得仿佛要壓塌肺腑。
他快步走到窗邊,猛地推開那扇雕花的窗欞。
磚牆外麵,威寧縣城最熱鬨的衙前街已經開始活泛起來,賣菜的吆喝,小販的招攬,挑夫沉重的腳步聲……嘈雜的人間煙火氣撲麵而來。
他死死盯著窗外,眼神卻幽深得看不見底。
良久,那牙關才緩緩磨動,發出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氣音,嘶啞而冰冷:
“好個小崽子……手夠黑!好一招釜底抽薪!把老子頂在缸沿上幫你補窟窿?還想砸老子的米鋪金飯碗?!”
蘇康那張年輕卻異常沉靜的麵孔在他眼前晃蕩,還有尉遲嘉德那副打落牙齒和血吞、逆來順受的慫包樣,再想想宋明那個被豎起來當靶子的下場……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混雜著憤怒、焦躁、被人當猴耍的羞辱感,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針尖紮肉般的冰冷寒意,在他心窩裡瘋狂翻攪。
像隻困在鐵籠裡的鬣狗,曹新在並不寬敞的房間裡快速地來回踱了幾圈,皮靴踩在地上發出悶而重的“噔噔”聲。
突然,他腳步像被釘住一般,猛地一停!
他連忙轉身,快步衝到書桌前,鋪開一張潔白如雪的小箋紙,提起筆,沾飽了墨,沒有思索,更沒有任何落款署名,筆走龍蛇,隻用最端正的館閣體,工工整整地寫下了一行字:
申時,城隍廟後殿。
字字清晰,力透紙背。
寫罷,他將字條迅速折疊,變成一個小小的方塊,然後低沉著嗓子朝門外喊了一聲:“曹安!”
門應聲被推開一條縫,那個須發半白、沉默寡言、伺候了曹家二十年的老仆,像幽靈般無聲無息地滑了進來,垂手肅立。
曹新捏著那張紙條,遞過去,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地下暗河湧動:“想辦法,送到城南水窪巷,‘王三禿子’手上。記住,像影子一樣去,像影子一樣回!不許有第二雙眼睛看見!”
曹安沒有多餘的話,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枯瘦如鷹爪的手指穩當當地接過紙條,動作快得像是在空中掠了一下。
他轉過身,又如同一縷青煙,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門外走廊的陰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