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晃晃悠悠,駛離了五裡坡,朝著另一個方向的岔河村而去。
一路行來,蘇康的眉頭鎖成了疙瘩。
柳青默不作聲,把沿途所見所聞點滴不漏地記在那本快翻皺的簿子上。
王剛緊繃著臉,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路兩旁的動靜。
張武則顯得有些訕訕的,這蘇大人一路行來問的儘是些戳人肺管子的事兒,他夾在中間,既不敢欺瞞大人,又怕惹惱了本地的鄉紳,額頭上都急出了汗。
自從端午節過後,這位大人就不再待在衙門裡辦公了,而是帶著他和王剛、柳青一起,開始了明察暗訪,走村過寨,這出來都有十多天了,已經踏遍了大半個威寧縣地域,苦不堪言。
接近岔河村時,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味。
先是淡淡的米糠味,然後是濃鬱得化不開的豬圈味,最後又混合著一種微甜中帶著點餿臭的怪味。
“大人,岔河這邊靠著河,村民除了種地,還有幾戶大的染坊,剩下的就都給人幫工了。”
張武一邊擦著汗,一邊介紹起來。
“染坊?”
蘇康頓時來了點興趣,這或許是個增收的門路?
馬車停在了村口一個巨大的曬穀場旁。
這曬穀場與其說是個曬穀場,還不如說是個大垃圾場,半邊堆滿了曬得半乾的藍靛草渣滓染布的原料),在烈日下散發著刺鼻的氣息;另半邊則鋪著一層薄薄的糙米,顏色發暗,顯然是質量最次的那批。
幾個衣衫襤褸的女人和孩子頂著毒日頭,正小心翼翼地翻動著穀子,驅逐著伺機落下的麻雀。她們麵黃肌瘦,動作遲緩,眼神呆滯。
一個約莫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蹲在角落,雙手捧著一個破陶碗,正呼嚕呼嚕地喝著裡麵的東西。
蘇康走近一看,那是一碗灰綠色的、渾濁的糊糊,勉強能看到幾點米粒的影子,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
“娃兒,吃的啥?”
蘇康輕聲問。
小男孩嚇得一哆嗦,差點把碗打了。
他連忙抬起頭,一張小臉瘦得隻剩一雙突出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蘇康,又迅速瞟了一眼旁邊一個正在翻穀子的乾瘦婦人。
婦人慌忙放下手裡的耙子,跑過來,局促地擋在小男孩麵前:“公……公子見諒,娃兒不懂事!吃的是……是糠糊摻了點野菜。”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糠糊野菜?這就是口糧?
蘇康記得剛才張武說這裡有染坊,工人總不能也吃這個吧?
“染坊的師傅吃得好些?”
蘇康試探著問婦人。
婦人嘴角咧了一下,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極為難看:“哪……哪是師傅啊!我們就是些倒漿洗染、搬運布匹的粗使工。一天十幾個時辰泡在染缸邊上,聞那嗆死人的味兒,工錢……工錢也就夠換這麼點粗糧糊口,家裡半大的孩子多,總得讓他們……有點東西進肚子……”
她聲音哽咽,彆過臉去,不再說話,隻是用力地翻動穀子。
蘇康低下頭來,看著她那雙浸泡在刺鼻染料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勞作的手。
那已經不能稱為手了,十個指頭都腫大變形,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藍黑色澤,深深的裂口像乾涸的河床一樣縱橫交錯,有些地方還流著膿血。關節處粗大扭曲,一看就是被沉重的勞役扭曲了形狀。
所謂“敢將十指誇針巧”,在這雙被染缸藥水侵蝕得麵目全非的手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她們哪裡是“懶”畫眉?她們是用自己的血汗和健康在染織富人們的錦衣華服!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蘇康心裡再一次湧起這句詩,感覺像被針紮了一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