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略顯破敗的縣衙後院堂屋,蘇康沒有點燈,隻讓柳青將那盞昏黃的油燈撚亮了些。
他坐在硬木椅子上,手指敲打著桌麵,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聲響,像在給這半個月的見聞打著驚心動魄的拍子。
“王叔。”
蘇康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一直沉默立於陰影中的王剛往前一步,精壯的身軀帶起一陣風,吹得油燈火苗跳動:“少爺。”
“都看清了?”
蘇康目光銳利地看向他。
“看清了。”
王剛聲音不高,卻帶著刀鋒般的冷硬,“五裡坡村周扒皮,岔河村鄭老財,再加上縣城附近這個盤根錯節的梁老爺!還有衙門裡那些,端午前那把火沒燒乾淨的蛀蟲,跟他們都是一個鼻孔出氣!蛇鼠一窩!”
他毫不掩飾對那些人的憎惡。
“根基很深呐,”
蘇康臉上沒什麼表情,手指撚起書案上柳青呈報的文書,“地方豪強,鄉間胥吏,縣衙裡的蠹蟲,互相勾結,盤根錯節。老百姓的血汗就是他們的墊腳石。”
那密密麻麻的名字,黃老蔫、李二狗、染布女工……每一個名字都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他心頭。
他頓了頓,手指在那份高利貸死契上用力一點:“特彆是這梁老爺!鄉間田租,城中印子錢,甚至隱隱還插手工匠行當,好大的網!那個鄭記染坊的王管事提了一句‘梁老爺’,這劉師爺又張口閉口‘梁老爺’,他梁家的手伸得可真長!說他是威寧縣藏在幕後的老爺,我看不為過!”
蘇康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線裡亮得驚人:“單靠我們幾個衝上去打草驚蛇,逼急了他們狗急跳牆,這些被壓在最底下的百姓,反倒要先遭池魚之殃。”
他想到了黃老蔫那絕望的眼神,想到了染布女工變形的手。
“那少爺的意思……”
王剛撓了撓頭問道。
蘇康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格。
外麵是無邊的黑夜,隻有遠處幾點零星的燈火,微弱得如同隨時會被風吹熄的螢火。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涼意和塵土的夜氣。
“當務之急!”
蘇康猛地轉過身,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頭一件事,給這些窮苦人找一條活路!找一條不被這些豺狼吸血的路!有了盼頭,有了對抗的本錢,才談得上後續的雷霆手段!才能讓他們看到,這威寧的天,不是鐵板一塊,是能亮的!”
“活路?”
王剛皺眉沉思,“種地,交租子,就剩那點穀子糠糊糊。做工,累死累活還要被抽筋扒皮……”
“對!”
蘇康打斷他,語氣帶著破釜沉舟的決斷,“我們得幫他們鑽出一條夾縫裡的活路!跳出田地,避開壓榨!用他們手上本就有的力氣和那點微末的‘針巧’,做些能把東西直接換成銅板的營生!繞過那些‘周扒皮’、‘鄭老財’和‘劉師爺’!”
他猛地用力捶了下桌麵,“這口飯,他們得自己掙!我們得幫他們撕開那個被層層把持的銅子兒流進窮人兜裡的口子!”
王剛眼睛一亮,像是捕捉到了什麼:“少爺的意思是……另辟蹊徑?”
“另辟蹊徑!”
蘇康斬釘截鐵,“我們得讓城根下那些有力氣的能跑腿,窩棚裡會些粗縫補的能接點零活,鄉下會做點草編、柳筐、土布娃娃的婦人能變成銀子!讓那些染布女工的手藝能多留幾分在自己手裡!把他們散著的氣,擰成一股掙錢的道!”
他踱回書案前,手指在威寧縣簡陋的地圖上劃過:“威寧挨著運河,漕運還算便利,碼頭空著也是空著,不如讓它運轉起來。隻要貨物周轉起來了,就不怕沒有供窮苦人糊口的行當!”
“組織零散的勞力去碼頭卸貨?幫人運短腳貨?或者……婦孺們組織起來,給城裡的大戶人家洗衣、漿補、做簡單的針線?”
柳青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補充,筆尖在紙上飛快地劃拉著可能的字眼,“成立個類似‘互助社’‘跑腿幫’的草台班子?由大人暗中扶持,繞過那些把頭、工頭、牙行?”
蘇康點頭,眼中燃燒著火光:“要的就是這個!名字不必花哨,就叫‘拾穗營’!撿人家指縫裡漏下的麥穗,雖細碎,聚少卻也能成多!告訴黃老蔫那種有力氣的,彆再去租吸血的田,就去拾穗營做個短工搬運,錢少但乾淨利落,掙的是現錢!告訴那染布女工,手藝是自己的,我們想法子聯係點小布莊,讓她們直接接點散活,避開作坊主那層皮!告訴窩棚裡能走動的婦人,城裡的漿洗縫補活計拾穗營也接!”
他拿起一支沾了朱砂的細筆,在那張簡陋的圖紙上,重重圈出了靠近碼頭和靠近富人區邊緣的幾個不起眼的位置:“這幾個地方,王叔,讓嘉德安排幾個絕對信得過的兵油子去談,租下幾處便宜地方,不用多好,能遮陽躲雨就行!掛上‘拾穗營’的牌子,就當是窮苦人的‘錢串子作坊’!明麵上就是我們幾個‘行善積德’的富商體恤民生,弄的‘施粥舍飯’的善堂!暗地裡,就是給窮人搭個能掙錢不挨抽的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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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康的聲音鏗鏘有力:“‘拾穗營’,就是插進那幫畜生盤剝鏈條裡的第一把撬棍!它得讓老百姓知道,除了給他們做牛做馬,還有個能站著把錢掙了的口子!哪怕隻是一線光,一個銅板,那也是沒被克扣過的,能填進自己肚裡的真東西!有了這一口飯墊底,腰杆子就能硬氣一點!到那時,等我們真動刀子砍斷那些吸血管子的時候,老百姓才能跟著站起來,不至於連喊聲‘打’的力氣都沒有!我們要讓梁老爺、周扒皮們看清楚了,這威寧的錢,不是隻能從佃戶的骨油裡榨,窮人的路,也不是隻有一條死胡同!”
王剛雙手抱拳,眼神同樣熾熱:“少爺思慮周全!這條活路,是根!根紮穩了,才好拔掉那些爛樹樁子!我想尉遲縣尉應該不會拒絕這樣的好主意,會立刻安排人手前去實施的!”
現在的王剛,雖然沒有在衙門裡兼職,但他和柳青一樣,都是蘇康這個縣太爺跟前的人,是縣太爺的傳聲筒,整個縣衙的人,都沒有誰敢輕視他們。
蘇康看向窗外沉沉的夜,遠處那幾點貧民窟裡微弱的光點還在閃爍著。
“去辦吧。悄無聲息,卻要……星火燎原!”
他的眼神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堅定的火焰。
窗外,威寧的夜依舊深重,連月亮都吝嗇地躲在厚厚的雲層之後。
蘇康桌上的那盞油燈,豆大的火苗頑強地搖曳著,努力對抗著無邊無際的黑暗,雖然微弱,卻仍在固執地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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