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後堂的師爺房間裡,燭火忽明忽暗。
馮錚亮手裡攥著兩本牛皮賬冊,指腹在磨得發亮的封麵上蹭來蹭去,心裡頭跟揣了隻兔子似的,突突直跳。
窗外傳來衙役巡邏的腳步聲,他手忙腳亂地把賬冊塞進抽屜,後背緊緊抵住櫃麵,額角的汗珠子順著皺紋往下淌,砸在褪色的官服前襟上。
三個多月前蘇康剛到威寧那會兒,馮錚亮還以為自己這把老骨頭要徹底歇菜了。
曹新把持縣衙這些年,早就看他不順眼,好幾次都想把他踢走。直到那天蘇康把聘書遞過來,紅紙上“特聘馮錚亮為威寧縣衙師爺”幾個字,他看了三遍才敢相信——自己居然還有被當人看的一天。
他當刑名師爺快二十年,跟著好幾任縣令熬過來,眼睜睜看著曹新和宋明這倆貨把縣衙變成自家後院,收稅時往死裡刮百姓,賑災糧敢摻沙子,就連驛站的馬料都要克扣。
他良心不安,夜裡睡不著,就著油燈把這些醃臢事一筆一筆都記了下來,記滿了兩大本。
前院傳來鐵鏈拖地的嘩啦聲,馮錚亮撩開窗簾角瞅了眼,頓時嚇了一大跳。
隻見,曹新被倆衙役架著走,圓胖的臉白得像張紙,往日裡那股子橫勁兒全沒了。宋明更慘,腿肚子打著顫,差點絆倒在門檻上,路過他窗根時,那眼神跟見了閻王爺似的,看得馮錚亮後脖頸子發麻。
他縮回手,摸著抽屜裡硬邦邦的賬冊,心裡頭在天人交戰。
六年前戶房的老李頭,就是因為不肯在糧冊上改數字,轉年開春就“失足”掉進了護城河;撈上來時,手裡還攥著半片被水浸透的賬頁。
現在把這東西交出去,自己那在西街接手書店的兒子,還有剛會走路的小孫子,能有好果子吃?
馮錚亮走到窗邊,望著月光下黑沉沉的縣衙飛簷。
簷角的鐵馬被風吹得叮當響,像極了蘇康剛上任那天說的話:“馮先生,威寧這地方爛瘡流膿,得找把敢下狠手的刀。我瞅著您就是這把刀。”
他想起蘇康書房裡那套《洗冤錄》,書脊都磨破了,裡麵夾著不少蘇康自己畫的批注。
這位年輕縣令跟以前那些官爺不一樣,蹲在窯廠看匠人燒石灰能看到日頭落山,在河堤上啃糙米飯比民夫還香,拿著他寫的判詞能逐字逐句問:“馮先生,這麼判是不是太苛了?莊稼人過日子不容易。”
這樣的官,值當賭一把。
馮錚亮深吸了一口氣,從抽屜裡掏出賬冊,用油布裹了三層,又塞進懷裡貼肉的地方。冰涼的牛皮貼著心口,激得他打了個哆嗦。
摸了摸腰間的青玉佩,是老伴兒前年在觀音廟求的,說能保平安。玉片子涼絲絲的,倒讓他定了些神。
“去就去,大不了一條老命!”
他咬著牙嘀咕一句,撩起門簾就往後院走。
蘇康的住處就在那兒,幾間樸素的瓦房,門口就倆衙役在站崗。
“馮師爺?”
站崗的親兵認得他,抬手行了個禮。
“勞煩通報,我有急事見蘇大人。”
馮錚亮的聲音有點發緊。
沒過片刻,柳青挑著燈籠出來了,臉上帶著笑:“馮先生快請,大人正等著呢。”
書房裡燭光明亮,蘇康正低頭看著卷宗,見他進來,立刻起身讓座:“先生這時候過來,可是有要緊事?”
馮錚亮坐下,手在懷裡摸了半天,才把油布包掏出來,擱在桌上推過去,指尖抖得厲害:“大人,曹新和宋明那倆貨的底細,我這兒或許有些能用上的東西。”
蘇康眉毛動了動:“哦?先生請講。”
馮錚亮解開油布,露出兩本泛黃的賬冊,紙頁邊緣都卷了毛邊:“這是十年間記下的,曹新倒賣官糧,宋明偷庫銀的明細。哪年哪月,誰經手,收了多少好處,都在這兒了。”
蘇康拿起賬冊翻開,剛看兩頁就皺緊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