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殘陽如泣,將萬全右衛那斑駁的城牆染成一片淒豔的赤紅。
五月十五日,彌漫多日的硝煙終於漸漸散去,戰場上隻剩下死寂與荒蕪。
曹化淳倚靠在箭樓的垛口,聽著遠處歸營的號角聲,那聲音在空曠的天地間顯得格外淒涼。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叩擊著腰間的短刃,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響。
身旁,方正化正用帕子反複擦拭著沾滿血漬的護甲,每一下都像是在擦拭著自己的傷口。
高起潛則蹲在地上,用枯枝在沙土上劃出歪歪扭扭的撤離路線,仿佛在試圖勾勒出這場戰爭的敗局。
三人相視無言,唯有夜風卷起滿地狼藉的旌旗,發出簌簌聲響,像是在為這場慘烈的戰鬥哀悼。
這場與清軍的防禦戰堪稱慘烈,戰場上堆積的屍體幾乎堵塞了小境門通道,鮮血與泥土混雜在一起,散發著令人窒息的腥臭。
最終,明軍勝利的捷報早已快馬加鞭送往京城,然而,曹化淳望著空蕩蕩的庫房,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苦笑。
所謂輝煌的戰果不過是鏡花水月,除了從興和城搜刮來的幾箱銅錢和幾匹殘舊綢緞,庫房裡連半塊完整的金錠都找不出來。
他攥緊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耳畔仿佛又響起戰前監軍們誇下的海口:
“此番必叫韃子血本無歸!”
然而此刻,隻有空蕩蕩的彈藥箱在暮色中吱呀作響,仿佛在嘲笑著這場入不敷出的勝利。
方正化的脖頸青筋暴起,在夕陽的映照下泛著詭異的紫色,漲紅的臉幾乎要滴出血來。
他狠狠地踹向腳邊半埋的箭鏃,碎石飛濺間,喉間溢出壓抑的低吼。
反觀曹化淳,雖說戰利品寥寥,好歹還從興和城摳出些油水。
自己這邊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小境門的通道早已被坍塌的土石死死封住,刨了整整三日,連半截馬腿都沒見著;
另一條通道更是慘不忍睹,三萬韃靼人像嗅到腐肉的禿鷲,在撤離時將戰死的馬匹分割殆儘,連骨頭渣都沒給明軍剩下。
他猛地扯開被血浸透的領口,粗重地喘息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仿佛這樣就能把胸中那團火生生剜出來。
高起潛瘦骨嶙峋的手指捏著算籌,鷹隼般的目光掃過二人,仿佛要將他們的靈魂穿透。
他尖細的嗓音在廳內回蕩,每一個字都像鋼針般紮進人心:
“諸位且聽好了!組炮鋼彈耗了九千多枚,那可是精鋼裹著火藥的金疙瘩,二十兩銀子一枚,單這一項就是二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
他猛地折斷一根算籌,木屑飛濺,
“震天地雷五千多枚,五十兩一枚,又是二十五萬兩!二十二座組炮打廢了,六千兩一座,十三萬兩就這麼打水漂!”
他抓起一把沾滿血漬的銃彈,繼續說道:
“連珠銃雖還能用,可六萬發銃彈,五兩銀子一發,三十萬兩沒了!
平射炮的炮彈,五百兩一枚,一百枚就是五萬兩!”
說到最後,高起潛的聲音陡然拔高,枯槁的手掌重重拍在滿是裂痕的案幾上,震得燭火劇烈搖晃,
“再算上手雷損耗,整整一百萬兩!這些錢堆起來,能把這破城都埋了!”
話音落下,廳內死寂一片,唯有窗外的風沙呼嘯,似在嗚咽著這巨額的損耗。
高起潛撇著嘴,三角眼中浮起一絲譏諷,隨手將沾著炭灰的賬本甩到一邊,那賬本在空中翻滾,像一片被命運拋棄的落葉:
“仁慈煤和軍糧的窟窿,與這堆金山銀山比起來,不過是碗底的剩渣子罷了。”
他嗤笑著,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劃出一道輕蔑的弧線,
“至於聖上賞的那點嚼裹兒——每個衛兵一百兩銀子,攏共才幾十萬兩,不過是牙縫裡摳出來的碎末!”
他斜睨著賬本,喉間發出夜梟般的怪笑,
“我早盤得清楚,糧食零碎七七八八與餉銀加起來,撐死不到一百萬兩,與彈藥靡費差不多!”
方正化如遭雷擊,僵立在原地,額頭青筋突突直跳。
二百萬兩白銀——這場仗打下來,竟像把大明的國庫生生掏了個窟窿!
而自己負責的防線,竟吞掉了其中八成!
他隻覺眼前發黑,耳畔嗡嗡作響,連高起潛尖刻的嗓音都變得遙遠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