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麵島的夜,悶熱粘稠,珠江吹來的風也撕不開這層濕熱的帷幔。
日不落國領事館的露天陽台上,水晶吊燈的光芒被雪茄的濃重煙霧纏繞、切割,昂貴的香水味被汗水與皮革氣息衝淡。
紳士淑女們慣常的輕言笑語蕩然無存,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
一份份墨跡未乾、帶著油印機特有氣味的《嶺南日報》英文版)號外,被幾根因用力而指節發白的手指死死攥著,仿佛那不是紙張,而是滾烙的鐵片。
口耳相傳的消息,帶著海腥味和硝煙味的碎片,像無形的炸彈在小小的圈子裡無聲爆裂,震得人心旌搖蕩。
約翰·史密斯爵士,前印度殖民地軍官,現任日不落國駐羊州領事館武官,他那張保養得宜、慣常帶著幾分矜持傲慢的臉孔,此刻血色儘褪。
他僵硬地放下那份剛剛由氣喘籲籲的使館聽差送來的加急電報,仿佛那薄薄的紙頁重逾千斤。
他習慣性地摘下右眼的單片眼鏡,無意識地用絲絨手帕用力擦拭著,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神經質的慌亂。
鏡片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冷光,映出他眼底翻湧的驚濤駭浪。
“我的上帝啊!”他的聲音乾澀嘶啞,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寂,每一個音節都像從喉嚨裡艱難地擠出來,“這…這簡直太瘋狂了!一個華國的普通軍隊,在灰州的海灘上,把佐藤那個驕傲的家夥帶來的一個半大隊,幾乎全殲了?!陣亡失蹤八百多?裝備丟了一海灘?這…這情報確認了嗎?不會是那些華國報紙在誇大其詞吧?”他的目光茫然地在周圍幾張同樣震驚的臉上掃過,尋求著哪怕一絲否定的可能。
回答他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興奮得近乎顫抖的嗓音。
威廉·瓊斯,《紐約先驅報》那個精力永遠過剩的年輕記者,揮舞著他那本不離身的、此刻被潦草字跡塞滿的筆記本,像舉著一麵勝利的旗幟衝進陽台中心。
“史密斯先生,恐怕是真的!千真萬確!”瓊斯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我通過教會醫院的朋友,還有幾個剛從大亞灣跑回來的水手,都確認了!老天爺,那灘頭簡直成了……成了屠宰場!日國人這次踢到鐵板了,不,是踢到花崗岩了!”
他猛地翻開筆記本,手指點著上麵潦草的記錄,“那個鄧賢!他手下的部隊裝備精良得可怕!清一色的德意誌毛瑟!馬克沁重機槍!麥德森輕機槍!老天爺,還有克虜伯山炮!就這火力,比大金國大部分掛著新軍名頭的部隊都強十倍!更可怕的是他們的戰術——”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半渡而擊,炮火覆蓋,機槍收割,最後騎兵衝鋒!乾淨利落!這哪裡是土匪?這分明是一支訓練有素、指揮得當的近代化軍隊!一支新陸軍!”他最後幾個字擲地有聲。
“新陸軍?”法蘭西國遠東艦隊情報官皮埃爾·杜邦一直靠在雕花石欄邊,手裡摩挲著一杯白蘭地,眼神銳利如鷹隼。他緩緩直起身,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探究的笑意,目光越過眾人,精準地投向角落裡那個試圖用手中碩大的黑啤酒杯掩飾情緒的德國人。
“難以置信……但如果是真的,這完全顛覆了我們對華南軍事力量的認知。日國人這次丟臉丟大了!他們的‘皇軍’神話,在嶺南的海灘上被一群‘土匪’砸得粉碎!”杜邦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他向前踱了兩步,停在漢斯·穆勒麵前,笑容加深,“穆勒先生,貴國的軍火,看來在鄧司令手裡,發揮出了超乎尋常的威力啊?簡直是藝術!”
漢斯·穆勒,德國禮和洋行在羊州的經理,一個身材敦實、麵容嚴肅的中年人。他握著沉重的啤酒杯,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故作鎮定地抿了一口杯中的黑啤,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翻騰的灼熱。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和商人的精明光芒在他深藍色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過,快得幾乎無法捕捉。
“杜邦先生,”穆勒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日耳曼人特有的嚴謹,“我們克虜伯和毛瑟的產品,質量向來可靠,經得起最嚴苛戰場的考驗。
這一點,全世界都知道。”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尤其在史密斯和瓊斯臉上停留了一瞬,“不過……”他加重了語氣,“能將裝備的效能發揮到如此極致,關鍵在於使用者的勇氣、智慧和嚴格的訓練。
這位鄧賢司令和他的軍官團……很不簡單。”他放下酒杯,聲音裡帶上一種近乎刻意的莊重,“這充分證明了,隻要訓練得當,紀律嚴明,東亞的士兵同樣可以媲美歐洲的精銳。”
他微微頷首,仿佛在陳述一個不言而喻的真理,而心底的算盤早已飛速撥響:這簡直是上帝賜予的活廣告!柏林!必須立刻向柏林報告!克虜伯的股票會漲多少?毛瑟的訂單……上帝啊,也許……一個天文數字正在招手?
“哼!”一聲壓抑著陰沉怒火的冷哼響起。俄國駐羊州副領事伊萬·彼得羅夫一直陰沉著臉,此刻終於按捺不住。他低聲用俄語咒罵了一句,那短促的音節裡充滿了對“黃猴子”的鄙夷和對局勢失控的惱怒。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換回英語,聲音乾澀:“這確實是個巨大的意外。巨大的麻煩!日國人在滿洲對我們構成了巨大壓力,沒想到在華南……被這樣一支地方武裝狠狠教訓了一頓!”他灰藍色的眼珠轉動著,裡麵是冰冷的算計,“鄧賢…這個名字必須立刻報告聖彼得堡。一個手握精兵強將、敢跟日國人硬碰硬還贏了的華國地方軍閥…這可能會極大地改變南中國的力量平衡。他對俄國在華南的利益是敵是友?需要重新評估。立刻!”他最後兩個字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所有的目光,帶著各種複雜的情緒——震驚、玩味、幸災樂禍、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不約而同地投向角落陰影裡那個身影。日國駐羊州領事館參讚田中一郎,像一尊失去支撐的木偶,僵直地站在那裡。他手中的香檳杯幾乎要被捏碎,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出死灰般的慘白,與他毫無血色的臉孔形成駭人的對比。
他挺直著脊背,試圖維持那早已搖搖欲墜的帝國尊嚴,但微微顫抖的嘴唇和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出賣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與滅頂的屈辱。
“諸…諸位!”他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過粗糙的木器,乾澀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強壓的憤怒與恐懼,“這…這隻是暫時的挫折!是卑鄙的偷襲!是情報失誤!帝國軍隊的尊嚴和力量不容置疑!剿匪總隊…他們必須為此付出最慘重的代價!帝國…帝國絕不會善罷甘休!”他的辯解,在周圍那些穿透煙霧、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同溺水者徒勞的呼喊。
大日帝國陸軍成建製地被一支華國地方武裝擊敗,這是自甲午戰爭以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像滾燙的烙印,深深烙在他的靈魂上。
史密斯爵士似乎終於從最初的震撼中恢複了一些,他重新戴好單片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冷靜,但那份深沉的震撼依舊無法抹去。他轉向田中,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客觀:“代價?田中先生,恕我直言,現在要考慮付出代價的,恐怕是貴國。”
他環視一周,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陽台的每個角落,“鄧賢用一場輝煌的、無可辯駁的勝利向世界宣告了他的存在和力量。他的部隊展現出的火力強度、戰術素養和戰鬥意誌,遠超我們所有人的想象。這不僅僅是一場戰鬥的勝負,這是一個信號!一個華國地方力量真正崛起的強烈信號!”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遠處燈火闌珊的羊州城,語氣變得無比凝重,“長江流域的麻煩指革命黨)還沒解決,嶺南又出了這樣一頭猛虎…大英帝國在華的利益格局,恐怕要麵臨前所未有的、新的挑戰了。”
喜歡1910從嶺南走出的軍閥頭子請大家收藏:()1910從嶺南走出的軍閥頭子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