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榮和他那兩條哼哼唧唧的打手,是被史密斯冰冷的目光“送”走的。
洋人臉上那點假笑像畫皮一樣還掛著,藍眼珠子從地上那半塊沾著泥灰油汙的蹄鐵,慢慢刮過孫三爺後頸還在微微搏動的暗紅疤痕,最後落在陳渡煞白冰涼的側臉上。
他什麼也沒說,隻撿起烏木手杖,在門檻的青石條上輕輕一頓,發出一個沉悶的敲擊聲,身影就和門外更加濃稠的白霧融為一體。
鋪門被陳渡顫著手推上,插上門閂。那“哢嚓”一聲輕響,像抽掉了鋪子裡最後一絲繃緊的弦。
空氣裡還彌漫著趙世榮留下的暴躁、史密斯的冰冷、打砸的狼藉,還有……孫三爺身上散不儘的煞氣。
老頭子佝僂著背,像根被大火燒透了的枯木樁,僵在滿地碎紙篾條中間。
後頸那道疤暗了下來,紫紅的肉筋不再瘋狂跳動,但那道溝壑的輪廓卻像是被刀重新刻深了一圈。
陳渡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右手還死死捏著那隻舊繡花鞋,硬質的鞋尖硌得掌心生疼。
左手邊,就是那半塊鬼魅般出現的青銅蹄鐵——“b.s.1892”。這兩樣東西挨著,透骨的寒意順著他的腿肚子一路往心窩子裡鑽。
孫三爺挪動了一下腳,枯木裂開似的摩擦聲。
他沒看陳渡,也沒看地上的蹄鐵和鞋,隻抬起那隻渾濁的獨眼,又死死盯向後院的方向——那片隔著破敗木門、在濃霧籠罩下的荒廢庭院和老槐樹。
這次,他盯了很久很久,久到連喘氣聲都幾乎聽不見,仿佛整個人沉進了冰冷的井底。
陳渡嘴唇動了動,那照片、這鞋、蹄鐵、名單……千頭萬緒堵在喉嚨口,像塞了一團浸了水的爛棉絮,又冷又悶。但老頭子那副隨時可能裂開的樣子,讓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鐵馬鈴掛在角落裡,紋絲不動。這死寂,比打砸時更熬人。
黃昏像浸透了墨汁的海綿,沉甸甸地壓下來。霧更濃了,幾乎成了流動的灰白漿糊,滲過門窗縫隙往屋裡灌。外麵開始零星砸下雨點子,劈啪落在瓦片上,聲音又硬又冷。
“收拾了。”
孫三爺終於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礫石在鐵鍋裡乾磨,每個字都磨著骨頭縫,“關門……點燈。”
他說完,就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挪地,消失在通往後院那扇搖搖晃晃的木門後麵。
陳渡不敢怠慢,忍著渾身的酸痛和僵冷,咬著牙把散在地上的篾條、碎紙都歸攏到角落。
那半塊蹄鐵和繡花鞋,被他用最快的速度撿起來,揣進懷裡緊貼內袋藏著的地方,冰冷隔著布燙肉。
他不敢多看,總覺得那東西上麵有雙看不見的眼睛。
天徹底黑透。風嗚嗚咽咽地刮了起來,裹挾著黃豆大小的雨點,密集地砸在屋頂、門窗上,發出急促暴烈的脆響,一場醞釀了整日的暴雨終於傾盆而至。
棲霞鎮像被一隻冰涼的大手按進了漆黑的水盆裡。
鋪子裡重新點上三盞長明燈。
燈油是自製的鮫魚油,點起來火苗青中透白,光線昏暗,但很穩,風吹不動。
往常這三盞燈一點,陰邪辟易,鋪子裡雖昏昏沉沉,卻自有一股安穩氣。可今夜,那青白的光隻勉強擠開丈許的黑暗,便被窗外咆哮的風雨聲和門板縫隙透進來的無儘濕冷給壓了回來。
光影裡,那些白天裡看著呆板的紙人紙馬,像是被雨水泡脹了輪廓,影影綽綽地伏在角落,黑洞洞的眼眶深不見底。
陳渡搬了個破杌子坐在門邊,守著燈,豎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
後院裡一點聲息也無,仿佛孫三爺一進去,就和那老槐樹一起,融進了無邊黑暗。
懷裡的兩樣硬物冰得他心頭發慌,腦子裡亂糟糟全是蹄鐵刻痕、鞋尖錨紋、史密斯冰冷的笑,還有孫三爺後頸那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