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紙馬渡冥海》
第1章紙鳶泣寒,海霧壓城
海霧,像是從龍王打翻了墨的海底爬上來,無聲無息纏死了整個棲霞鎮。
離七月十五鬼節沒幾天了,空氣濕沉得能擰出鹹腥的水珠子,沾在臉上脖頸上,膩得人心慌。
這霧不同尋常的白,稠得像放了三四天的米湯,籠著房簷船桅,連鎮東關帝廟頂上的那點琉瓦金輝都給吞沒了。
棲霞鎮上敢在這時節接陰活兒的手藝人不多,“孫記紙紮鋪”的獨眼孫三爺,算得頭一份。
鋪子窩在背陰的老街儘頭,青磚黑瓦,透著一股子洗不淨的陳年煙火氣。
鋪門開著條縫,放那潮乎乎的霧往裡鑽。鋪子裡更暗,一股子複雜的氣味頂鼻:新剖開白桑皮紙的草腥,熬得粘稠的牛骨魚膠的膩味,混合著沒燒透的錫箔紙灰的澀嗆。
角落裡,一隻缺了腿的銅盆裡還堆著前日未化儘的紙灰,這會兒吸飽了水汽,死沉沉的不動。
陳渡縮在鋪子最裡頭一盞昏豆油燈下,手裡撚著細麻繩,正給一匹紙馬的骨架勒緊“筋絡”。紙架子已有模有樣,桑皮紙糊了半邊,露出蒼白的竹骨,透著股不吉利的脆弱。
孫三爺佝僂在門口那張瘸腿條凳上,嘴裡叼著根黃銅煙鍋子,煙鍋裡的火頭一明一暗,映著他半邊臉溝壑縱橫,像被風乾的老棗樹皮。
那隻瞎了的左眼藏在眼皮皺褶下,空洞得像口井;另一隻獨眼渾濁,卻銳得怕人,就那麼死死地透過門縫盯著外麵白茫茫一片,不知在看些什麼——方向正對著後街那片早就荒廢成亂石堆的舊祠堂舊址。
角落裡鐵鉤子上吊著的一串老式鐵馬鈴,鏽得看不出本色。沒一絲風,鈴芯忽然輕輕“嗡”了一聲。聲音極小,尖得刺耳,像是活物被死死掐住脖子,最後從痰裡艱難擠出的一聲悶響,隨即又悄沒聲了。
陳渡的手頓住了,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就往上爬。他下意識抬眼去看孫三爺。
孫三爺像是壓根沒聽見,依舊定定看著門外那片濃霧深處的廢墟。
昏黃的光落在他後頸上,那兒有一道斜著下來的疤,爬蟲似的趴在醬紫色皮肉上,有小指寬,年頭久了,邊緣卻依舊泛著點暗紅肉芽的光澤。
陳渡喉嚨發乾,每次看到這疤,都覺得那不像刀砍的,倒像是什麼活物生生剜出來的窟窿眼兒。盯著看久了,那疤似乎也跟著心跳一跳一跳。
這疤攪得陳渡心裡也亂。他想起藏在枕頭芯兒裡那張模糊的舊照片——紙都卷了邊,是他剛來鋪子那年,趁著孫三爺喝醉,從他貼身的破錢包夾層裡摸出來的。
照片裡孫三爺年輕多了,獨眼裡似乎還有點亮光,懷裡緊緊抱著一個裹在靛藍色粗布繈褓裡的嬰兒。
旁邊站著個低著頭的婦人,麵容被水漬或時光弄得一片模糊,看不清眉眼。
那孩子……是自己嗎?還是誰?每次想問,一看到孫三爺那隻獨眼裡的沉鬱,話就卡在喉嚨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這問題也像這棲霞鎮的海霧,裹得人透不過氣。
鋪子後麵那條廢巷深處,就是那片塌了半邊的祠堂廢墟,野草長得一人高。孫三爺的目光,像兩根生了鏽的鐵釘,鉚死在那片模糊的、隱在濃霧後的斷壁殘垣上。空氣又沉又冷。
“手快些,”孫三爺忽然開了口,聲音沙啞,像破鑼摩擦,“糊結實了,後頭還要點睛。”他像是自言自語,視線卻沒挪開。
“誒,三爺。”陳渡應了聲,低頭加快手裡的活兒。
他給一匹剛糊好的小馬駒勒緊竹骨,手指不小心蹭破了點桑皮紙,露出裡麵灰撲撲的竹篾骨架。
角落裡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那沒點上眼睛的紙馬頭歪向內側,空洞的黑眼眶似乎正對著他瞧。
陳渡後頸有點發麻。他起身去庫房角落裡翻找之前備下的熟桐油,想給接縫處再刷一遍防潮。
庫房更暗,堆滿了各式紙紮骨架、成卷的草紙彩紙,散發著一股陳舊的塵土和糨糊混合的氣味。角落裡,幾隻落了灰的大紙箱隨意地摞著。
他彎腰搬開最上麵一隻破箱子,想把下麵那隻看起來結實點的拖出來墊腳,手下卻感覺箱底有個硬物。好奇地摸索著拿出來,湊到門口透進來的昏暗光線下看。
是一隻鞋。
極小巧的繡花鞋,鞋麵是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緞子,鞋尖上那點繡線磨損得厲害,隻剩下幾絲僵硬的線頭,勉強能看出勾勒出個小船的錨形狀。
腳後跟位置還帶著一小塊同樣泛白的靛藍滾邊。太小了,隻有巴掌大,像是給嬰兒穿的。鞋底磨損得薄了,鞋尖上卻暈開一團深褐色的汙跡,沉在灰白布料深處,像乾涸了很久的臟血。
陳渡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照片裡婦人懷裡那個裹在靛藍色繈褓中的嬰兒!這靛藍的滾邊……這小小的船錨……還有這鞋尖上刺眼的汙漬,是泥?還是……血?!
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門口孫三爺的背影。
老頭子依舊盯著巷子儘頭那片被濃霧包裹的廢墟,仿佛凝固成了一座石雕。
庫房外的鋪子裡,那串吊著的鐵馬鈴又極其輕微地“嗡”了一下,更像是活物被徹底掐斷氣之前的那一聲歎息,便再無聲息。
陳渡捏著那隻冰涼刺骨的小鞋,站在庫房的陰影裡,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朝腳底板流去。
棲霞鎮的海霧無聲無息地彌漫著,它帶來的濕冷沉重,仿佛第一次真正鑽進了骨頭縫裡。
孫三爺後頸那道疤、照片裡模糊的婦人與靛藍繈褓、手中這雙透著邪乎勁兒的舊鞋……有什麼東西,正隨著這濃得化不開的霧氣,悄然浮現,悄無聲息地扼住了這座紙紮鋪的咽喉。
外麵孫三爺低沉如鐵鏽摩擦的聲音,忽然穿透寂靜,砸進庫房:“愣著做什麼?桐油還沒找著?”
陳渡一個激靈,忙用袖子胡亂掩了掩手裡那隻冰冷的小鞋,啞聲應道:“……找著了,三爺!”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濃重紙灰和魚膠腥氣的黏濕空氣,也壓不下心頭的寒意。
他攥緊另一隻手裡的桐油罐子,快步向外走去。那鐵馬鈴最後“嗡”的那一聲悶響,卻像燒紅的小鐵釘,死死釘在了耳鼓膜上,震得腦子嗡嗡作響。
霧氣更濃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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