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留下的那本薄皮日記徹底改變了我的認知。
黃泉路上曾亮起一盞燈,有人以生命為柴,為萬人魂靈撐開片刻庇護。
而當水底聲納圖顯出那座沉於陰陽界的古城時,銅燈突然在我掌心灼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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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蒼白,似裹屍布般敷在劫後的山城傷口上。
朝天門碼頭的血腥與悲嚎雖已沉澱入江流的濁色深處,但那沉重的陰霾如同粘稠的濕氣,滲入每一塊被災難舔舐過的磚石縫隙,滲入每一個幸存者的骨髓。
空氣中混合著消毒水、焚燒垃圾的氣息,以及若有若無的淤泥、腥鐵鏽怪異氣味,取代了昔日的煙火蒸騰。
連日的奔波與動蕩,終暫告一段落。
江家那棟深藏在老街皺褶裡的老宅,像個沉默而疲憊的老夥計,靜靜等候著。
門軸“吱嘎”一聲呻吟,推開厚實的木門,舊時光裹挾著塵埃的陳舊氣味,撲麵而來。
水脈深處那場凶險萬分的爆炸攪動陰陽,祖父一生心血的維係險些傾覆。
如今風波初定,心裡那點懸著的勁兒一鬆,才覺出骨頭縫裡滲出的沉沉疲憊。
堂屋幽暗,唯有高處幾塊明瓦透下幾束微塵浮動、近乎凝固的光柱。
祖父的東西,大多封存在角落一隻沉重的樟木老箱裡。這箱子有些念頭了,榫卯鬆動,吃力地抬出來時,底板竟“嘩啦”一聲脫了臼。
散了架的木板、書籍和一些零碎家什灑落一地,騰起一大片嗆人的灰。蹲下身,就著門口的光線撥開雜物,指尖碰到一本不起眼的簿冊。
這冊子薄得很,軟塌塌的皮麵粗糙黯淡,不知剝蝕了多少年月。封麵沒有任何字跡,翻開裡麵,是豎排寫下的蠅頭小楷,一筆一劃細密剛勁,正是祖父的手筆無疑。
紙張焦黃酥脆,仿佛再用力些就要化為齏粉。扉頁上的墨字,卻帶著一股穿透紙背的力道:“民國三十一年六月五日,渝中大隧道大窒息慘案紀。”
心頭猛地一跳。那段悲愴往事在渝中世代相傳,是刻在山城魂魄裡的一道滲血傷痕。
目光沉入字行……
文字冷靜記述著當晚的恐怖景象——空氣耗儘時的瘋狂踩踏,窒息垂死者的最後痙攣,累累屍骸如捆紮乾柴般塞滿坑道。
怨氣鬱積不散,暗無天日的隧道深處,隱隱生出令人頭皮發炸的尖嘯。那冤魂的怨毒之氣衝天而起,凝成血露,沉甸甸壓在生者心頭,眼見就要衝破人間界限,化為屠戮生靈的萬劫厲鬼!
“……其時,地脈陰氣動蕩欲沸,鬼門將啟未啟,隙如發絲……稍縱即逝。”
紙頁脆弱得幾乎不堪觸碰,祖父的筆跡在這裡停頓許久,洇開一個深沉的墨點,似在回憶那驚天動地、扭轉人鬼大勢的一刻,“渝中鬼城舊有陰司‘照心判’張某,業掌通明火者……於千鈞一發之際,決然引自身陽命氣血為薪,在鬼門將開、陰陽一線之時,強燃靈燈……為萬靈開路!”
指尖停在這一行冷硬的墨字上,竟激起一陣隱秘的灼痛。
那夜,鬼門如冰綻開刺骨縫隙,無數扭曲嘶嚎的厲影欲破空而出!
就在萬鬼出籠的刹那,渝中鬼城舊有陰司“照心判”張某——記載中僅提其姓——身影如同點燃的引信,瞬間爆發出遠超自身極限、洶湧燃燒的命魂之火。
他以自身魂魄精元為燈油,強行點燃!火光不帶絲毫暖意,反而透著刺骨寒意,硬生生在即將洞開的鬼門混沌處,撕出一道短暫、狹窄卻穩定的向下的階梯——一條直貫黃泉的狹路!洶湧的亡魂怨氣被這冰冷堅韌的光路收束、安撫,狂亂漩渦瞬間平息!
通明火的光路刺破怨戾黑霧,如苦海浮橋。
猙獰魂影撞上光路邊緣,灼出嗤嗤青煙,嘶吼中透出無儘痛苦……洶湧狂瀾被硬生生劈開。
瀕臨暴亂的萬鬼洪流,被無形之手牽引著,循著那寒徹骨卻帶來一絲安息的微光路標,緩慢下行,步入應循的歸途,消弭了兩界滔天浩劫。
“……然張判透支真元過劇,照心燈爆燃,終致燈滅人亡,神魂俱散……”日記寫到此處,字跡已有些潦草微顫,“此燈此路,非渡人,乃續命。續萬人之命,續陰陽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