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無休無止地掛在成都府上空。
冰冷的雨絲抽打著青瓦,彙成濁流蜿蜒而下。整座城吸飽了水,沉甸甸透著深秋的陰寒。
謝三爺縮著肩,舊油布褂子短了一截,露出裡麵破舊的青布棉襖。一雙裹滿泥的草鞋踩在坑窪的石板上,每步都帶起粘膩的泥漿。
他攥著那根一尺來長的黃銅旱煙杆,煙鍋倒扣插在腰間粗布帶裡。那隻三花貓緊挨他腿邊,細腿在泥濘裡小心翼翼地邁,避免泥水濺濕肚皮毛,喉嚨裡不時低嗚:“喵…嗚嚕…”
鄭懷仁撐著笨重的油紙傘,灰西裝褲腳早已泥濘狼藉。他步履急促,肩背緊繃,在前領路。
身後跟著年輕警員小王,號服濕透,臉色煞白如紙,眼神慌亂地掃視街道兩側幽深的門洞和屋簷下的陰影,仿佛那些昏暗角落隨時會伸出濕漉漉的鬼爪。
空氣彌漫著濕漉的衰敗氣味——垃圾腐酸、死水腥氣和雨打塵埃的陳年土腥。遠處錦江低沉的嗚咽聲,如同蒙被褥裡的垂危者喘息,斷斷續續鑽入人耳。
鹽市口福記米鋪後門緊閉,比前門封條更顯死寂。鄭懷仁示意小王敲門。
門裡傳來細碎惶恐的腳步聲,磨蹭半晌,才開一條細縫,露出周李氏極度憔悴驚懼的臉。她雙眼紅腫,淚痕被雨水衝刷得模糊又清晰,看到是鄭懷仁,哆嗦著嘴唇無聲將門開大了些。
門縫開啟刹那,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猛地湧出:陳米發酵的餿腐甜膩、濃烈如實質的腐臭腥氣,還有一種微弱卻纏人的、如同深埋地下鏽蝕千百年的冰冷金屬氣息!像是打開了遠古的墳墓!
“喵嗷——!”三花貓一聲淒厲尖叫!渾身毛瞬間炸開,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猛抽一下,“嗖”地跳到了謝三爺身後的牆角,弓背炸尾,眼珠縮成兩點幽光,死盯著門洞深處,喉嚨滾著低沉持續的嗚嚕警告。
周李氏嚇得渾身一顫,驚恐地看著牆角的貓。
“大嫂子,莫怕,畜生膽小。”謝三爺的聲音平靜如枯井涼水。渾濁的目光掃過婦人,奇異的安撫力量讓她強壓恐懼沒叫出聲。他抬腳邁過高門檻。
庫房高大卻昏暗,僅有門洞透入的慘白天光照亮一角。浮塵在光柱裡翻滾。
堆積如山的米包覆蓋油布,宛如沉默丘陵。門洞光恰好照亮一片青石地麵。縫隙裡,深褐色如濃油浸泡過的汙漬輪廓——正是周福貴倒斃之處,也是濃重腥氣的源頭。屍身雖移走,惡臭似已滲入地磚肌理。
“就在這兒了,”鄭懷仁聲音乾澀,指著那片汙漬,“裡外三道閂,門窗嚴絲合縫。地上…你也見了,乾得起火。”
謝三爺沒答話。渾濁眼珠裡微光銳利一絲,極快不動聲色地掃過庫房每個角落。他踱步慢,腳輕,竟未在滿是灰塵的地麵留下明顯泥印。
他走到米包旁,隨意撥弄厚重油布。布下米粒滾動,發出沉悶沙沙聲。又檢查角落雜物——廢棄秤砣、破麻袋、生鏽釘板…皆無翻動。米包無凹陷破損。整個現場,除那屍體印記,整潔得詭異。
目光最終落回那片汙漬青石。
謝三爺緩緩半蹲,油布褂子掃過冰涼沾汙的地麵。伸出右手——手背青筋老繭,指甲厚長嵌汙,指腹布滿粗糙硬繭細裂。他沒有急於觸碰汙漬邊緣,而是眯起渾濁的眼,幾乎貼到冰冷濕石上。光線太暗。
他伸出枯瘦左手食指,用布滿裂口的指腹,在汙痕邊緣“乾淨”地麵,沿著石縫緩慢仔細地刮蹭。指甲刮過青石表麵與積塵,發出輕微沙沙聲。
突然,動作定住。指尖在石縫深處撚起一點幾乎忽略不計的微光?比灰塵大些,形狀不規則,帶著奇異黯淡的灰白光暈?
他眉頭微不可察一蹙,渾濁眼底驟然縮緊。
他用拇指厚繭極其小心配合那根沾了碎屑的食指,將那點微粒撚到指尖肚。
湊到那一隙微光下細看——灰白顆粒,邊緣似有細微棱線,又被模糊鈍化感包裹,像深埋河底被水流磨蝕的金屬殘餘?一絲朽木生鐵鏽蝕的陰寒透過指尖麻木皮膚傳來。
周李氏站在門洞邊陰影裡,肩膀微顫,此刻見謝三爺動作,猛地抬頭,聲音嘶啞悲惶:“長官…那水…好臭!死魚爛蝦似的…老爺他…嗚…指甲都破了…”
謝三爺撚著那點塵埃般的灰白顆粒,緩緩直身。枯井般的目光落在婦人臉上,嘴角微動似想安撫,終究隻扯動一下僵硬肌肉。
“水?”三爺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引導家常的意味,“周掌櫃人高馬大,掙紮得厲害吧…莫哭,人各有命。聽聞掌櫃的最近發了筆小財?得了件了不得的傳家老物件?”他像閒談,渾濁眼睛卻在婦人淚眼中無聲巡睃。
周李氏被這一問,驚懼更甚,身體劇烈哆嗦。
她下意識用袖捂住嘴,眼神慌亂閃躲,半晌才聲音發飄語無倫次小聲道:“沒…沒有…老爺他就是…年前翻壓箱底衣裳…翻出來個壓包袱底的…銀…銀疙瘩…老輩子留下的…”
她目光飛快瞥了一眼庫房深處角落落滿灰塵的老舊樟木箱子,又像被燙到般收回,死死盯住腳尖,“老爺就…就那天跟劉老板…喝了點酒…多說了幾句…說沉甸甸的…壓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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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疙瘩?”謝三爺語氣依舊平淡無波,“沉甸甸好,壓家宅穩當…壓哪裡去了?這般貴重東西,莫不是也在這庫裡?”他那沾著汙漬和灰白顆粒的手指微抬。
“沒!沒有!”周李氏如驚弓之鳥,急促否認,淚打轉,“那…那東西不祥!老爺走後第二天就…就不見了!肯定是…是那東西招…招…”後麵的話她死死咬唇,不敢吐露一字,肩膀抖如風中落葉,搖搖欲墜。
謝三爺眼底掠過一絲了然。他摸出黃銅煙杆,將撚著碎屑的指尖不動聲色在煙鍋頭冰涼粗糙銅皮上蹭了蹭,那點微末幾乎看不見地粘了上去。然後才慢條斯理從油乎乎的黑布煙荷包裡摳出煙絲填進煙鍋。
“不見了?怕是掌櫃的藏得深。”謝三爺似失望又理解地擺手,“罷了,人死為大。”他叼著沒點火的煙嘴,渾濁眼睛微微抬起,似估量庫房頂梁朝向。
那隻一直籠在油布袖子裡的左手,卻悄然無聲伸出。掌心托著一物——巴掌大小,古舊斑駁辨不出本色的黃銅羅盤!盤麵磨損嚴重,僅剩暗淡幾圈刻度字跡沉浮。羅盤形狀古拙,邊緣幾處深凹扭曲痕跡,更似古墓陪葬品!
謝三爺托著羅盤的手穩如磐石。叼著煙嘴,含糊不清道:“這庫房…潮得邪門,瞧瞧風水,莫衝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