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噗嗤……”
裹著黑驢皮的左腳每一次深陷進凍硬的泥路,都像是踩在劉三兒自己的心肝上。
前麵老金頭佝僂的影子在慘淡月色下如同一塊移動的煤矸石,無聲地引著路。
騾車被丟在了黑水河畔,連同那口裝著疑似親爹斷指屍骸的薄皮棺材。
他不敢問,老金頭也沒說一個字。隻有刻著“奠”字的青花瓷罐,依舊被粗糙的油氈布包裹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後背,每一次顛簸,那沁骨的陰寒就絲絲縷縷地往他骨頭縫裡鑽,拽著他往那口冰洞棺材靠得更近,仿佛要把他也凍進去、釘進去。
夜風卷著煤灰刮在臉上,帶著黑水河沉澱千年的汙濁水腥味和老黃皮子爆開的血腥惡臭。
可鼻腔深處,最頑固的還是那罐子裡滲出來的、混著硫磺和新鮮鐵鏽的煤油味兒——那是懸在頭頂的催命符。
腳踝那塊黑驢皮緊箍著,每一次拉扯皮肉的觸感都在提醒他左腳是“押金”。
他能感覺到腳底板“光字三十七”那處刺青皮肉在一陣陣發燙,像塊埋進骨頭裡的火炭,燙得他心口發慌。
夜路漫長死寂。沒有方向,隻有前麵那個裹在破襖裡的佝僂鬼影。
直到天邊黑沉沉的巨大剪影輪廓壓來——南山礦區深處邊緣,那一片早已被遺忘、如同巨大墳包般的棚戶廢墟。低矮歪斜的土坯房在寒風裡瑟瑟發抖,殘破的窗欞像死人空洞的眼眶。
老金頭在一片幾乎和殘垣斷壁融為一體的、最為破敗的低矮土坯房前停住了腳步。
它坍塌了小半扇牆,剩下的也在風中發出呻吟。
他站在那片塌牆形成的陰影裡,沒半點進院的意思,乾癟得像樹皮的下巴抬了抬,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房頂那幾根早已腐朽糟爛、挑著半片塌陷房頂瓦片的油黑房梁,又指了指那懸在空中的黑漆漆屋子。
他喉嚨裡滾出兩個裹著寒風鐵鏽味兒的字:“去…找。”
聲音啞得像朽木摩擦。
找?找什麼?劉三兒茫然地看著那搖搖欲墜的屋頂框架。黑漆漆的房梁深處隻有冰冷的空洞。
風從破屋裡鑽出,帶著濃重的陳年腐朽木料黴味、地窖陰濕的土腥氣,還有一種淡淡的、極不易察覺的陳舊油脂夾雜紙張被蟲蛀的酸腐味兒——像某種東西在歲月深處腐爛發酵後留下的最後殘渣。
這氣味激得他胃裡一陣翻攪。但後背的青花瓷罐貼著他的脊梁骨,陰寒砭骨。
沒有選擇。劉三兒拖著黑驢皮腳,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廢墟的碎磚爛瓦,靠近那破屋。
一腳跨過矮塌的土牆豁口,濃重的塵灰黴味撲麵而來。這間屋子內部比外麵看起來更糟。
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浮灰,角落裡堆著破爛壇罐的碎片和糾纏不清的枯藤。頭頂的房頂爛了個大洞,幾片碎瓦懸在腐朽的椽子上,搖搖欲墜。正中央房梁位置最深,光線最暗,影影綽綽。
他仰著頭,眯著眼,在黑暗中仔細搜尋。
一股極細微的、仿佛被凍結了百年的煤油味混雜鐵鏽的氣息,如同幽靈的呼吸,正從那漆黑的正梁深處悄然滲出,鑽進他的鼻腔。
這味道讓他腳底板那塊刺青燙得更加灼人,皮肉抽搐了一下。
就在目光反複掃過那片最暗區域的某個瞬間——浮灰最厚、蛛網結得如同破爛幔帳的梁腹下方,一個模糊、細長的黑色輪廓隱約可辨。
它不是屋梁的結構,更像是……一個被厚厚灰塵包裹、粘附懸掛在梁下的細長物件!外麵還像是裹著一層粗糙發黑、已經板結破損的……某種皮質覆蓋物?像是個裹在陳舊肮臟裹屍布裡的狹長盒子!
嗡!劉三兒腦子一震!是它?!
求生的本能壓過了恐懼。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四下打量,在牆角找到一根同樣朽爛大半、卻還能勉強支撐的焦黑鬆木頂梁柱。
手腳並用地往那半截柱子上攀爬,腐朽的木屑紛紛揚落。手掌被粗糙的木刺劃開幾道小口,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後背的青花瓷罐隨著他的動作晃動,每一次磕碰都讓他背脊的寒意直衝天靈蓋,仿佛裡麵的東西隨時會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
終於夠到了那懸在梁下的“細長裹屍物”。入手冰得刺骨!分量遠比想象沉重!灰撲撲的粗糲皮包裹物上沾滿了油膩的黑色陳年汙垢和凍硬了的塵殼。手指扣在邊緣,猛地向下發力!
“嘩啦——轟!”
裹著厚厚塵土的箱子被他硬生生拖拽下來!裹著它的那層早已皸裂破碎的黑色皮質物如腐朽的紙錢般散開、剝離!箱子本身沉重無比,狠狠砸在地上!激得滿屋塵埃如同陰間降下的雪片,瘋狂彌漫!嗆得劉三兒幾乎窒息!
塵灰如霧散去。
眼前是一個半舊長形的木頭箱子。樣式極其古老,不是尋常家用的箱子,更像是清末跑關東的苦力裝破爛的行囊。
木頭本身已是糟朽不堪,邊角都爛透了,散發著一股混合著濃重朽木味、機油味、鐵鏽味和陳舊動物油脂酸敗的刺鼻惡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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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正麵掛著一把早已鏽死成鐵疙瘩的掛鎖,鎖眼被凝固的鐵鏽和汙油完全堵塞。
沒有開鎖的可能。
劉三兒的手劇烈顫抖著,冷汗浸透內衣後背。他看著這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朽木箱。
腳底刺青像著了火,後背的青花瓷罐寒氣像無數冰針紮刺骨髓。老金頭鬼影子般杵在院外破牆的陰影裡,像尊沉默的石像。
他幾乎是憑著某種本能,或者是被那股無形的恐懼壓迫,抄起旁邊半塊帶著棱角的堅硬凍土塊,朝著那箱子正麵鎖扣附近爛得最厲害的糟木板邊緣狠狠砸去!
噗!嗤!
腐朽的木板發出瀕死的呻吟。沒有鎖扣斷開的脆響。那塊凍土塊砸穿了腐朽的木殼,直接陷入了箱子內部,卡在那裡。
一個拳頭大小的破洞被強行撕開了。
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陳年煤油、鐵鏽、腥膻油垢和紙張黴變的味道像被囚禁的百年怨靈,猛地從破洞中噴湧而出!幾乎將劉三兒掀了個跟頭!
光線被飛舞的灰塵切割得光怪陸離。
劉三兒鼓起最後一絲勇氣,強忍著肺部火辣辣的刺激感,哆哆嗦嗦地趴在那破洞邊緣,扒開尖銳的木茬,拚命朝那朽木箱內部看去。
光線微弱。裡麵黑洞洞的。最先闖入眼簾的是……一摞一摞!
一摞摞泛著陳年舊報紙般暗黃光澤的長方形紙片!硬挺挺地層層疊疊碼放在箱子底!
紙片大小約莫寸半長、一指寬,邊緣早已磨損毛糙,表麵浸透了油汙黑漬。
那熟悉的靛藍色、橫平豎直如同刀砍斧劈般冷硬的老宋體工整字跡刺入眼簾——“光緒元年製票”!“折光字”!“柒佰柒拾捌號”!“憑票兌銀”!“此票折光字叁拾柒”!
樣式、字體、大小,和劉三兒腳底刺青那詭異的格式如出一轍!正是那傳說中的光緒年間礦工工票!
“光字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