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下那三處被強行撕開骨肉的傷口依舊火燒火燎地疼著,每一次呼吸都像扯著斷裂的骨頭茬子在血肉裡攪動。
劉三兒佝僂著腰,整個人虛脫得像一張被反複揉搓過的爛紙。後背青花瓷罐的陰寒重壓絲毫未減,罐體那刺目的“奠”字硌在脊椎骨上,每一次騾車顛簸都傳來冰錐鑿骨般的刺痛。
更刺骨的寒意來自左腳——腳底板那處被蠟屍嬰靈啃咬撕裂的豁口皮肉翻卷,黑紅的血混合著粘稠如糖漿的黑油仍在緩慢滲出,每一次沾地,都讓他疼得眼前發黑,喉嚨裡擠出聲聲壓抑不住的抽氣。
腳踝上那圈硬梆梆、散發著濃烈腥膻惡臭的黑驢皮仿佛又收緊了一分,死死箍在骨頭上。
他勉強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掃過四周。
九道清朝號衣破敗、麵色青灰浮腫、拖著細長枯黃死辮的“辮子鬼”,如同附骨之疽,無聲無息地飄蕩在騾車周圍冰冷的空氣中,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詭異距離。
它們的身影在破敗礦道口投下的稀疏天光下顯得有些虛幻,時不時被陰影吞沒部分,但那雙空洞死寂、毫無生氣的眼珠子,卻始終穿透晦暗,死死地釘在他身上,如同九個自地府深淵爬上來的冰冷枷鎖,散發著凝固靈魂的怨念。
裂穀口那輛撞壁傾覆、墨綠色鋼鐵殘骸構成的昭和礦車徹底沒了動靜,僅剩的潰爛鬼眼般的殘破綠光也熄滅了,隻留下一個墨綠色的鋼鐵墓碑般猙獰的剪影。
老金頭不知何時已經收回了那根插在女鬼背皮上的鏽釘,連同他那副新凝了劉三兒三根肋骨之血的肋骨算盤,再次悄無聲息地藏回了破襖袖筒。
他像個幽靈縮在騾車車架一角陰影裡,帽簷壓得更低,露出的下頜線條如同凍僵的岩石,隻有一股若有若無、仿佛直接從腐朽棺木內部滲出的鐵鏽煤油和新鮮硫磺混合的邪異冷意,絲絲縷縷地從他佝僂身影裡彌漫出來。
“嘎吱……噗嗤……”騾車單調的聲音碾過滿地碎煤塊和冰渣。前方,是一個幽深如怪獸巨口的廢礦斜井入口。
巨大的混凝土拱券門早已垮塌大半,鏽蝕得如老人爛牙的鐵軌歪斜伸進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處。
拱門上方,刻著幾個早已褪色模糊、卻被煤灰浸透發黑的大字牌匾:“光字井·西風道副井”。
光字井!就是這裡!
腳底板“光字三十七”那塊刺青皮肉如同通了微弱的電流,陡然傳來一陣尖銳的酥麻感!劉三兒痛苦地蜷縮了一下身體。
老金頭喉嚨裡發出咕嚕一聲渾濁的痰音,像兩塊生鏽鐵片在摩擦。袖筒裡那隻握著肋骨算盤的手極其細微地向上抬了一下。沒有任何言語,卻像有無形皮鞭抽下!
套車的騾子猛地噴出粗重的鼻息,四蹄不安地刨動焦黑的煤渣地麵。那懸在車橫板尾部的青花瓷罐,仿佛又滲出一縷更濃的陰寒。
無聲的催命符!
劉三兒被這無形的壓力催逼著,從車上摸索著翻下。左腳甫一沾地,腳底板裂口的劇痛如同鋼針穿透腳背,疼得他眼前金星亂冒,幾乎站立不穩。
他咬緊牙關,汗水浸透破爛的棉襖內裡,強忍著扯出騾車後架子上一盞蒙塵積垢、沾滿油汙的老式礦燈。鐵殼冰涼,沉甸甸壓在手裡如同冰冷的墓碑。
擰開燈門,摸索著找到氣門開關,擰動。
嗤——噗!
昏黃如豆的火苗猛地從燈頭爆燃起來!火苗猛烈跳躍了幾下,才勉強穩定。光芒暗淡,僅僅照亮身前方圓不到兩米的一小圈地麵。燈芯燃燒的劣質煤油混合著硫磺礦石的氣息直衝鼻腔。
光線刺破拱門入口的黑暗,照亮一段坍塌嚴重的斜坡通道。
巨大的坑木支柱橫七豎八、朽爛斷裂,如同巨獸遺棄的屍骨,支撐著破碎的混凝土頂板。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沉甸甸壓在胸口。
比空氣更沉重的是氣味——濃烈得令人窒息的陳年煤塵味、朽木的腐敗氣息、深藏地底的土腥氣混雜著一種極細微、卻又勾人魂魄的金屬鏽腥。
越往下走,這股鐵鏽混著硫磺的怪味就越發濃烈清晰,仿佛在皮膚上塗了一層冰冷粘稠的油脂。冰冷的水滴不知從何處滲出,間斷地滴落,發出“嗒、嗒”的空洞回音,在無邊的死寂中如同催命的喪鐘。
每一步下去,裹著黑驢皮的左腳都在濕滑結著薄冰的碎石鐵軌間笨重挪動,“噗嗤、噗嗤”如同陷進深沼。
腳下那處被撕裂的刺青傷疤被磨得鑽心般疼痛,火苗一樣沿著小腿灼燒而上。
礦燈光暈隻能勉強掃開前方一小片黑暗,兩側岩壁糊滿了厚厚的、滑膩濕漉如同黑色油脂般的陳年煤泥。
火光跳躍,在濕滑扭曲的壁上投下劉三兒自己佝僂拖遝的影子,仿佛另一個緊隨其後的鬼魅。
背後,是車輪碾過濕滑路麵的輕微滾動聲,夾雜著騾子粗重壓抑的呼吸。
老金頭依舊像個沉默的幽靈,緊貼在騾車一側。那九個辮子鬼懸浮的身影則完全融化在礦燈暈光之外的深濃黑暗裡,隻留下九雙冰冷窺視的意念死死釘在劉三兒的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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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道向下傾斜角度越來越大。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半小時,也許是一個世紀。
拐過一個勉強還能辨認輪廓的巨大岔路口鐵牌後,一股迥異於之前朽木煤塵、也無法單純歸因於硫磺的刺鼻焦臭味,如同淬毒的蛛網,猛地粘附上口鼻!
一股濕冷中夾雜著灼熱氣息的怪風,毫無征兆地從前方深不見底的黑暗巷道深處倒灌出來!
風拂過臉頰,帶著極其明顯的溫度——一種介於冰冷礦道和悶熱滾燙之間的詭異悶熱!風中裹挾的硫磺鐵鏽氣味濃烈到令人作嘔,溫度明顯高於礦道氣溫!
劉三兒一個激靈,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抬起礦燈試圖向前方更深處照去。
昏黃的光柱如同疲軟的手臂,撞入前方一片粘稠如墨汁的黑霧!光線被大量吞噬,僅僅延伸了不到十米便徹底消融於濃墨之中!但在那光柱消融邊緣地帶,借著微弱跳躍的火光——
無數縷如同毒蛇吐信般細長、扭曲、無聲燃燒著的……藍色火苗!
密密麻麻、無處不在!
那些火苗極其詭異,它們並非浮在空中燃燒,而是附著在巷道兩側濕滑滑膩的煤泥岩壁表麵!
如同苔蘚般頑固地生長、蔓延!細長的藍色火焰扭曲跳躍著,頂端是近乎透明的慘白焰心!
它們散發的光芒不足以照亮巷道,反而將沾染的那一片片濕漉漉、如同覆蓋著肮臟油脂的煤泥岩壁,映照得更加詭異——幽藍、慘綠、發黑,凹凸扭曲的紋理在火舌舔舐下如同無數瀕死掙紮的妖鬼麵容!
沒有尋常火焰應有的劇烈高熱!相反,那些藍火舔舐過的地方,濕冷的岩壁不僅沒有乾涸,反而浮起一層新的、更加粘膩滑溜的冰霜!
冷火!傳說中的地底陰火!
更可怕的是空氣中硫磺鐵鏽味之外,開始混雜著一種……新鮮皮肉烤焦的糊味?!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鐵水遇水的淬火氣息!刺鼻得令人頭暈腦脹!
“嗶啵……嗶啵……”
極其微弱、如同無數微小氣泡在水下同時破裂的細碎聲響,密集地從前方那片藍色火蛇密布的黑暗區域傳了出來!聲音單調冰冷,充滿一種非生命的無機質感!
就在這時!
前方那片燃燒著密集藍火區域的某處,一塊被火苗舔舐得格外猛烈的巨大煤泥板岩下方,猛地躥出一束更加粗壯、更加活躍的藍色火焰!
這束藍色火焰粗若兒臂!扭曲躥升!在竄過一大片被厚厚粘稠黑油覆蓋的岩壁時,焰舌頂端那慘白的熾熱點猛地舔過粘稠油麵——
噗嗤!
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捅進了浸滿火油的棉花裡!
那片被舔舐到的黑油區域瞬間產生了劇烈的反應!覆蓋其上的粘稠黑油如同活物般沸騰翻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