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天監衙署的氛圍截然不同於秘書省。
少了書卷黴味,多了符籙、藥草與特殊熏香混合的奇異氣息。
身處此間,張九郎隻覺手足無措,比在孫胖子手下難熬百倍。
柳執中那春風般和煦的麵孔,加上輕描淡寫一句“借調張書吏協理妖患善後事宜,以慰人心”,便成了他此刻無法掙脫的囚籠。
他被安置在偏廳角落一張堆滿卷宗的小案後。
送來的案卷,全是近幾日西市、平康坊事件的筆錄、仵作屍格與金吾衛調查結果。
觸目驚心的字眼在眼前跳躍:
馬俑異變,喉骨皆碎;
平康坊二女,皮乾如臘,髓枯似槁;
西市胡商屍首,肢體扭曲撕裂,狀若猛獸搏殺……
瘋僧尉遲斷斷續續的嘶吼此刻如刻刀紮入腦海:
“白澤眼開…幽冥道通…昆侖碎玉照形骸!皮肉骨頭全照透!藏著的鬼東西…全露原形!”
“照形骸…全露原形…”張九郎撚著毛筆的指尖冰涼。
一個可怕念頭浮起:
那些“藏著的鬼東西”,是否就在長安城中,甚至潛伏身邊?
這“昆侖碎玉”又是何物?與地庫所見恐怖虛影崩塌,瘋僧口中的“眼睛動了”,有何關聯?
他強迫自己沉心翻閱,試圖從字裡行間捕捉關於柳執中或“安西都護府”的蛛絲馬跡。
然而官方卷宗字句嚴謹,滴水不漏。
隻記錄妖物顯形過程結果,對“因何顯形”、“是否人為”語焉不詳,更無半分提及“安西”、“高昌”。
正當焦躁煩悶,偏廳緊閉的木門被猛地推開!
“大人!西市!波斯邸旁的‘胡玉坊’!又出事了!這次是……”一名渾天監下級吏目扶門框喘息,頭冠歪斜,臉色慘白如紙。
柳執中端坐主位,手持繪製複雜星圖的古籍,聞聲抬頭,眉峰微蹙,卻無慌亂:“何事驚慌?妖物現身?”
“不…不像尋常妖物…是…是玉!是人!”吏目舌頭發僵。
“一個粟特商人!在‘胡玉坊’門口!拿著塊…新淘的昆侖石料!陽光下晃了一下!那玉……邪性!人…人就瘋了!變了樣!……”
“變了樣?”柳執中眼神倏地一凝,書卷無聲合攏。
“半邊臉!忽然長滿粗硬狼毛!眼睛也紅了!手爪子又尖又長!嗷叫著撲人!力大無窮!見人就咬!被咬傷的手臂烏黑發腫!……金吾衛幾十根棍子才把他打趴捆起!那樣子……已是半人半狼的怪物!半個西市炸鍋了!”吏目驚嚇過度,語速飛快,繪述的場麵令人毛骨悚然。
轟隆!
一聲悶雷仿佛直劈張九郎頭頂!他“噌”地站起,帶倒胡凳亦渾然不覺!
昆侖石料!陽光下晃一下!人瞬間生毛長爪變怪物!
瘋僧尉遲的話炸雷般轟鳴:“昆侖碎玉照形骸!皮肉骨頭全照透!藏著的鬼東西…全露原形!”
原來如此!非妖魔現形,是這玉!這昆侖玉!
它能將接觸者活生生扭曲成怪物!如同西市陽光下發狂的馬俑!
這豈是美玉,分明是催命符咒!是從“安西墓”掘出的瘟神!
“人現在何處?”柳執中聲音穩定,但眼底平靜之下,似有幽暗漩渦急旋。
“金吾衛押走了…那塊玉…被一位穿渾天監官袍的大人收走了…腰牌…是您麾下……”
柳執中微不可察頷首,仿若儘在掌握。
他起身踱至窗邊,目光似欲穿透院牆遙望西市混亂。默然數息,他那溫潤卻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
“妖玉亂世,異變迭生。此邪物流毒,禍烈非常!眼下人心浮動,流言如虎,正是用人之際。張書吏!”
“卑職在!”張九郎一凜,冷汗浸背。
柳執中轉身,溫和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帶著“知人善任”的嘉許與隱隱“看重”:
“你心思細密,昔在秘書省專理舊檔,長於抽絲剝繭。西市妖玉、平康坊枯槁,乃至書庫之異動,看似孤立,源頭或係同一!我欲借你這雙‘慧眼’,在此詳梳線索,細審案卷,或可覓得蛛絲馬跡,揪出那妖玉禍根!”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
“此事關乎長安百萬生民性命!需最心細者傾力相助!”
一番話冠冕堂皇,憂國憂民。
但落在張九郎耳中,字字如冰錐!
借調渾天監的真正目的昭然若揭!柳執中果然知曉書庫“異動”即他所為!更知其“視陰陽”之能!
將他圈禁於此,明為協助查案安撫人心,實為嚴密監視!
他那點本事與昨夜地庫經曆,已成對方眼中線索與價值!如鎖鏈束縛的探路狗!
“卑職…卑職領命!定當…儘心竭力!”張九郎垂首,拳緊握,指甲深陷掌心,竭力壓下聲線的顫音與怒意。
整個下午,張九郎如被釘死小案前。
周遭吏員進出忙碌。“妖玉顯形”、“人變怪物”、“西市增封鋪子”……議論聲不絕於耳。“妖玉”二字如鞭抽打他緊繃神經。
他強埋首卷宗,一字難入腦。腦海中翻騰著粟特商人下場、柳執中眼底幽光、尉遲癲狂的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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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可坐以待斃!
瘋僧尉遲是唯一能點破“安西墓”、“昆侖玉”、“彩俑”詭秘的關鍵!必須找到他!
柳執中也在找,足證此和尚身藏其欲探之物!萬不能落入柳執中手!
天色漸晚,渾天監內燈火燃起。
張九郎瞅準一吏目持簽外出的時機,借口內急,匆匆告假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