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坊的秋夜,又冷又濕。張九郎蜷在破屋裡,門窗關得死死的,可冷風還是像鬼叫一樣從縫裡鑽進來。豆大的油燈跳動著,把牆上的影子拉得鬼影重重。
他被柳執中手下的妖物傷得不輕,傷口又黑又腫,疼得鑽心刺骨,抹了粗鹽石灰才好些,可那股子悶痛像鑽進了骨頭縫。
而真正讓他心底發寒的,是懷裡那張冰冷的、滑溜溜的玩意兒——《百獸譜》的殘頁!
“柳執中!”這名字像燒紅的炭烙在心上。想到那張溫文爾雅的臉底下,藏著這麼歹毒的心腸!
又是養妖怪害人,又是挖高昌古墓,長安城的鬼禍都跟他有關。昨晚門外那幾下“篤篤”聲,跟鬼敲門似的,在他腦子裡響了一宿。
不能再躲了!
他這條命本來就懸著,現在不但帶著《百獸譜》這鐵證,還中了書裡妖怪的毒,說不定啥時候就死了,或者被柳執中的人找到。眼下能指望的,隻有那個凶悍的西域女商人——阿史娜。
天剛麻麻亮,長安城還沒醒透。張九郎像道灰影子溜出家門。
他繞了好幾個彎,確認沒人跟著,才閃身鑽進西市波斯邸附近一個僻靜又豪華的院子。門廊高懸那獰惡的“金渦雙頭鷹”燈籠,正是阿史娜家駐長安的據點。
拿出刻著“赤鷹叼蠍子”的骨頭牌子,那兩個凶巴巴的胡人保鏢把他帶進側門。
穿過幾進院子,裡麵的人個個走路沒聲兒,氣氛緊張。最後來到後院一個獨立的石屋子前,牆老高,隻有一道包鐵的小門。
“小姐在裡麵,進去老實點!”保鏢冷冷甩下一句,推開了沉重的鐵門。
一股子怪味兒撲麵而來。混著檀木味兒、嗆人的硝石硫磺味、生鐵鏽味、草藥氣……還隱隱有股淡淡的、像乾涸老血似的甜腥氣。
石屋裡頭挺暗,角落幾盞鐵蛇燈發出慘淡的光。牆和地都是冰冷的青石板,坑坑窪窪,隔音賊好,像個大石棺材。
室內鋪著一張織紋凶煞的厚毯。
阿史娜背門而立,麵前巨大紫檀案上鋪展一卷發黃安西地圖,朱砂筆、銀粉勾勒的詭秘符線如血絡爬行。燈下她的身影投在石壁,似盤踞猛獸。
她還是那一身利落的西域打扮,腰帶上掛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刀子,但這次沒蒙臉。
蜜色的臉在燈下像冷玉,鼻梁又高又直,嘴唇抿得死緊。眼神比昨晚在鬼市更冷更沉,像壓著大山。聽到動靜,她慢慢轉過身,刀子似的目光一下戳在張九郎臉上,在他儘力遮掩但還是挺慘的傷處停了一下。
“帶著一身爛肉來,是想給柳執中的狗留記號嗎?”
阿史娜聲音不高,冷得像冰疙瘩,滿滿的不痛快,“還是嫌柳執中那老狐狸找不著你?”
“死不了。”張九郎吸了口氣,扯得傷口疼得他臉抽抽,聲音都沙了,“再不來,怕就不是‘敲門’那麼簡單了。柳執中……恐怕坐不住了!”
“哼!”阿史娜冷笑一聲,眼裡的嘲諷藏都不藏,“你個小小的文書蛀蟲,倒成了那老狐狸的心頭大患?就憑你?”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地圖上“高昌”那個地方,手指落在被紅筆反複圈住的一個像火焰的標記上,眼神晃過一絲痛苦。
“就憑這個!”張九郎不退讓,忍著毒傷發作的頭暈,猛地伸手進懷。這一動,疼得他差點摔倒,冷汗“唰”就下來了。
可他咬著牙,還是把緊貼皮膚、還帶著體溫的那片冰涼滑膩的東西,那張寫著《百獸譜》邪法、透著不祥的皮紙殘片給掏了出來,緊緊攥著!
燈下,此物灰綠交錯,細密魚鱗紋間汙血凝結。
“你好好瞧瞧!”
張九郎的聲音又氣又恨,“這就是柳執中派妖怪追殺我的鐵證!他練的根本不是啥正經道法,是‘飼心頭血,可馭魘魈’、‘引妖傷敵必自損精魄’的邪術!”他指著那幾行刺眼的血字念出來。
當聽到“心頭血…馭魘魈…自損精魄…”這幾個詞兒,阿史娜的瞳孔猛地一縮,身體幾乎晃了一。那張漂亮又凶狠的臉,頭一回露出了真正的震驚,她震驚的不是這邪門兒的皮紙,而是那被念出來的關鍵咒語。
“…百獸譜?”阿史娜聲音一下拔高,尖利刺耳。她幾步衝到張九郎麵前,一把死死抓住他握皮紙的手腕,力氣大得能把骨頭捏碎。
“哪來的?”她喘著粗氣,帶著硝石味的熱氣噴在張九郎臉上,那雙冰火交織的眼睛直逼到他瞳孔前!
張九郎忍著痛瞪著她:“昨晚,柳執中的人圍殺我。他們驅使妖怪,被我拚死乾掉一個,從他屍體上扒下來的。他穿的是渾天監探子的衣服,屍體就埋在鬼市那條爛泥巷子縫裡!”
“心頭血…心頭血…”阿史娜死死盯著皮紙上的血字,神經質地念叨著,眼裡燃起狂怒。她猛地撒手,像被那皮紙燙著了似的,踉蹌著倒退兩步扶住冰冷的石案邊緣,肩膀發抖。
石屋裡死一樣靜,隻有油燈燒著的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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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阿史娜慢慢抬起頭。眼裡的狂暴壓下去了些,剩下的是刻骨的仇恨和深深的疲憊。她沒看張九郎,眼神空洞地看著地圖上“高昌”那兒,聲音沙啞得厲害,每個字都像是從血淚裡撈出來的:
“安西都護府…三年前…那次挖墳…明麵上說是剿沙匪、找大月氏的金子充軍費…可動手前三個月,就有一隊自稱‘奉旨看龍脈’的渾天監官,拿著柳執中的親筆信來了…”
她手指狠狠戳在地圖上那個被紅筆圈住、畫得像火焰的地方。
“領頭的姓朱,滑溜得像條泥鰍,話裡話外都在‘指點’我們該往哪兒挖!說什麼晚上看星星,好地方就在高昌古城東南麵山坳裡,有古王氣。放屁,那兒是古時候傳說的‘妖魔洞’。通天的大禍害窟窿!”
安西的那些官老爺們不明真相,被功勞迷了眼,聽信了這些鬼話,調了兵丁民夫,真動手挖了!”
阿史娜越說越激動,聲音裡全是痛苦和恐懼:
“那根本不是啥王陵!往下挖了百多丈深,土變成了又紅又粘的血泥。邪氣衝天,下坑的弟兄們,先是晚上老做惡夢發瘋。後來…大白天眼睛流血、身上的皮肉裂開…變成吃人的怪物了。那次比和沙匪打仗死的人還多,全是被那墳裡的妖怪害死的!”
她攥緊拳頭,捏得指節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