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光陰跟護城河上的風似的,卷著柳絮沫子就刮沒了影。
北京城早不是當年四九城的模樣,高樓戳破了天,霓虹燈晃得人眼暈。
可有些老根兒,還死死扒在磚縫瓦礫裡,白天不顯,一到後半夜,就滲點陳年的陰氣。
琉璃廠東頭,過了淩晨兩點,路燈就跟熬乾油的燈撚兒似的,蔫頭耷腦亮著點黃暈。
街麵空得能跑馬,可犄角旮旯裡卻活泛起來。破三輪吱呀呀響,人影跟鬼魂似的從胡同深處往外冒,悄沒聲聚到背風的空場子。
這就是“鬼市”,老北京最後一塊沒鏟淨的陰涼地。真假莫辨的破爛堆了一地,全憑眼力勁兒和膽氣。
陸明遠裹緊半舊夾克,寒氣順著脖領子往裡鑽。
他搓了搓凍木的手,哈出口白氣。頭發白了大半,厚底眼鏡片後頭那雙眼睛卻還亮著精光,那是鑽了一輩子死人骨頭堆磨出來的。
退休了,這癮頭比煙癮難戒。聽說鬼市能淘著醫院見不著的“老物件”,他惦記好些日子了。
他深一腳淺一腳踩進昏黑裡。地上鋪著破塑料布、爛麻袋,蒙著灰撲撲的布頭。手電光柱像探照燈,在蒙塵的舊貨堆裡掃。
空氣裡一股子塵土、黴爛和廉價煙味混在一塊兒。人影幢幢,壓著嗓子討價還價,跟鬼祟接頭似的。
陸明遠貓著腰,挨個攤子掃。破瓷爛瓦、生鏽的鐵皮玩具、褪色的月份牌……沒啥入眼的。他有點泄氣,正想撤,眼角餘光掃到牆根最暗的角落。
那兒蹲著個乾巴老頭。縮脖端腔,裹著件油光鋥亮、不知多少年沒洗的破棉襖。
腳前頭鋪塊臟得辨不出底色的包袱皮,上頭零散擺著幾個缺胳膊少腿的泥娃娃、一把鏽成鐵疙瘩的破鎖,還有幾個蒙灰的玻璃瓶。
老頭叼著根早滅了火的旱煙袋,渾濁的老眼半眯著,像睡著了,又像等人。
陸明遠心裡一動。搞病理的,對瓶瓶罐罐天生敏感。他湊過去蹲下,手電光晃過那幾個瓶子。都是空的,積著厚灰。他搖搖頭,正要起身。
“咳……”老頭喉嚨裡咕嚕一聲,慢悠悠睜開那雙渾濁發黃的眼,上下掃了陸明遠一遍,嘴角扯出點似笑非笑的紋路,“這位爺……瞅著眼生。找‘乾貨’?”
陸明遠推推眼鏡:“隨便看看。您這兒……有老點的骨頭標本嗎?人骨。”
老頭渾濁的眼珠裡精光一閃,慢吞吞從破棉襖大襟裡摸出個臟灰布包,油膩膩的,散著股難以形容的陳腐氣。他一層層揭開布包,動作慢得像剝開一個沉睡百年的秘密。
最後露出來的,是個巴掌高的圓柱玻璃瓶。瓶壁厚實,蒙著層油膩厚灰。瓶口蠟封嚴實,蠟都發黃發黑了。瓶底沉著大半瓶黃綠渾濁的液體,像漚壞了的臭水溝。液體裡,隱約泡著塊灰白東西。
老頭把瓶子往前湊,一股刺鼻的福爾馬林味混著更深沉的腐朽氣直衝鼻子。陸明遠屏住呼吸,手電光死死釘在瓶子上。
他湊近,臉幾乎貼到冰冷瓶壁,用袖子使勁擦灰。
渾濁液體裡,一塊比拇指略大的灰白骨塊沉沉浮浮。骨塊邊緣連著點暗紫色、失去彈性的軟骨。最紮眼的是,骨塊內凹的弧麵上,幾個深凹的痕跡清晰可見!
不是刀斧的齊整!邊緣參差撕裂,帶著股原始的、蠻橫的破壞力!形狀大小不一,上端兩個巨大尖銳,如同猛獸獠牙印!下方幾個略小緊密排列,像撕咬時的輔助齒痕!深得幾乎透骨!
陸明遠心臟猛跳!這齒痕!絕非人類!甚至不是已知的任何猛獸!它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古老凶戾!
更讓他瞳孔收縮的是,喉骨殘片表麵,除了歲月痕跡,還覆著一層極黯淡、幾乎與骨色融為一體的……天然紋理?那紋理扭曲盤繞,細看竟似某種古老繁複到令人眼暈的符咒刻痕!像骨頭生長時被無形力量硬烙上去的!
“這……這是……”陸明遠嗓子發乾。
老頭把旱煙袋在鞋底磕了磕,慢悠悠開口,嗓子沙得像砂紙磨鐵:“老玩意兒……早些年,安定門外亂葬崗子平土蓋樓,從老墳坑裡扒出來的。”
渾濁眼珠瞥了陸明遠一下,壓低嗓子,帶點神秘,“聽老輩兒嚼舌根……說這玩意兒邪性,是民國初年鬨‘虎癆’死的身上……扒下來的‘鎖喉骨’!嘖,沾晦氣!”
“虎癆?”陸明遠眉頭擰緊。這詞在冷僻地方誌怪野史裡見過隻言片語,症狀詭異,從無實證!眼前這喉骨上的齒痕和天然符紋,簡直是天賜之物!
“多少錢?”陸明遠手摸向錢包。
老頭伸出三根枯樹枝似的手指晃了晃。
三百?陸明遠估摸這品相值!他掏出三張百元大鈔。
老頭沒接錢,渾濁眼珠盯著他,又晃了晃三根手指。
三千?!陸明遠心一沉。這老東西真敢要!他一個月退休金才多少?可……這標本太罕見了!他咬咬牙,又數出二十七張,厚厚一遝拍在臟包袱皮上。
老頭咧嘴一笑,露出焦黃爛牙,慢條斯理卷起錢塞進破棉襖最裡層。這才把蒙灰的玻璃瓶連臟布包,一股腦塞進陸明遠的帆布包。
“拿好嘍您呐。”老頭聲音帶著說不清的意味。
陸明遠抱著帆布包,像抱著稀世珍寶,深一腳淺一腳擠出鬼市。
他沒回頭,自然沒看見,他身影消失在街角時,那蹲牆根的老頭緩緩抬頭。
渾濁發黃的眼珠裡,飛快掠過一絲極其隱晦、冰冷如金屬反光的……金芒?嘴角那點似笑非笑,徹底沉成石雕般的漠然。
老頭慢吞吞收起破玩意兒,卷起包袱皮,佝僂著背,像一滴墨汁融進黎明前的濃黑,沒了影。
陸明遠走在灰白街道上,懷裡的包沉甸甸。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包裡那冰冷的玻璃瓶絲絲滲出,纏上他胳膊,鑽進骨頭縫。他緊了緊胳膊,加快腳步。
這瓶子裡裝的,哪是什麼病理標本。
是七十年前,那場席卷北平的妖劫裡,一個老婦被虎妖噬喉後留下的……刻骨孽債。
是塵封的詛咒。
是滴答作響、重新計時的……陰司更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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