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渡手指緊緊摳著桐油罐冰涼的釉麵,那隻藏在小衣內袋裡的舊繡花鞋,隔著粗布都透著一股子陰寒,凍得他半邊身子都麻了。
鋪子裡死寂無聲,連那點煤油燈的火苗都凝住了。隻有孫三爺那口銅煙鍋擱在瘸腿條凳上,一下、一下,敲出短促的悶響,像在給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數著命定的拍子。
咚!咚咚!咚咚咚!
老街石板路上的硬底皮靴聲,突兀地碾碎了霧氣的粘滯和這催命的悶響。急促、蠻橫,像群餓狼撲食的動靜。還夾雜著車輪碾過濕石子的粘澀滾動。
孫三爺佝僂的背影瞬間繃得像張拉滿的弓弦。那隻渾濁的獨眼微微動了動,從濃霧深處緩緩收回,眼皮耷拉下來,遮住了裡麵黑沉的東西。
腳步聲沒停頓,直接轟到了鋪子門口。
“砰!”
門板被一隻烏黑鋥亮、銅釘尖牙外露的硬皮靴蠻不講理地踹開!
撞在牆上又彈回,帶起的腥風卷著紙灰撲了陳渡一頭一臉。門口的光線被濃霧切割,隻朦朧映出一條裹著筆挺淺灰洋裝的身影,油頭在昏暗裡閃著膩光。
趙世榮一步跨了進來,下巴抬得恨不能戳穿屋頂,鼻梁上金絲邊眼鏡也擋不住那雙透著邪乎勁兒的桃花眼。
他嫌棄地扇了扇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聲音尖利得像鐵鏟刮鍋底:“嗬!孫瞎子,你這停屍房的味兒,能把活人醃成鹹魚乾了!”
他身後,兩個黑布短褂的壯漢堵死了門,腮幫橫肉鼓著,活像廟裡怒目的金剛。
最後踱進來的史密斯,深色格子呢大衣裹著,一絲不苟的灰發下麵孔白皙得過分,嘴角掛著一絲沒溫度的淺笑。
那對藍眼珠子掃過鋪子,冰涼得像是在估量一堆沾著泥的老瓷片,最終停在那盤虯的老槐樹根上。
孫三爺像塊被風化的老石頭,紋絲不動,連煙鍋敲凳子的聲音都沒了。
趙世榮討個沒趣,桃花眼裡的火苗噌地竄起。他從洋裝內袋掏出一張折得方正卻泛黃的舊紙,“啪”地拍在條凳邊的桐油罐旁,差點濺到陳渡手上。
“老瞎眼!睜開你那獨窟窿好好瞧瞧!永昌號,三年前折在鬼眼礁那艘船!名冊!”
他指尖狠狠點著紙頁空白角落幾個模糊扭曲的鬼畫符,“當年收銀子替這船上三十七條野鬼畫押糊‘引魂駒’的……這‘孫’字……你敢說不認識?”
煙霧混雜的鋪子裡,空氣又沉了幾分。那被圈點的名字,陳渡一個不識,但那“永昌號”三個字像根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他的記憶——鐵馬鈴的嗚咽、老漁夫刮骨般的海嘯述說、懷裡這雙透骨冰涼的鞋!
孫三爺的獨眼終於抬起來,渾濁裡翻騰著淤泥般的暗流,乾枯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刮在耳膜上生疼:“死人賬……翻他做甚。”
“做甚?”趙世榮猛地湊前,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孫三爺臉上:“爺現在需要一匹能落蹄印、尋龍定穴的紙馬!紮出來,金條有的是!不紮……”
他推推眼鏡,聲音陡降,淬了劇毒,“那就帶著這臟玩意,跟你這小野種一起去公署班房裡蹲到骨頭爛!三十七條人命加作偽證的罪……夠不夠埋了你倆?!”
史密斯適才微微頷首,腔調平和得像井水:“孫先生,古老的技藝蘊藏著獨特的價值。我們需要它的‘力量’,來找回一件……遺失很久的物品。這比私人恩怨重要得多。”
他冰石般的目光掃過屋內,在那盤虯的槐樹根上略作停頓。
孫三爺臉上的皺紋像乾涸的河床,每一道溝壑都寫著冷漠。
他喉管裡滾過一聲風箱似的粗喘,獨眼裡渾濁凝成寒冰:“‘蹄印落地,生魂點燈’。紙馬蹄踏活人路,必要活人魂油添燈續命!祖宗的死規矩……這活兒,絕了根基也不能接!”
“操你祖宗的死規矩!”趙世榮最後一絲裝出來的氣度徹底崩裂,一張白臉瞬間脹成豬肝!
他猛地一指牆邊那尊陳渡剛糊好的捧壽童子:“給臉不要的瞎子!動手!先給這小雜種醒醒腦!”後麵那兩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咬碎了迸出來的。
兩條如狼似虎的打手早等著,獰笑著朝陳渡就撲!陳渡想抄牆角笤帚,手剛碰到杆子,一隻鐵鍬似的蒲扇大手已經揪死了他胸前的破褂子,另一隻缽大的拳頭掛著風直砸他麵門!
陳渡眼前一黑,胸腔裡那顆心像要破膛跳出來。那隻藏著的繡花鞋隔著布,冰茬子似的刺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