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嗚咽聲,最終被更深的黑暗吞噬。林默蜷在門後,像一具被抽乾了靈魂的皮囊,隻有牙齒不受控製的磕碰聲,在死寂中敲打著絕望的節拍。膝蓋上被鐵架床磕出的鈍痛,此刻反而成了某種錨點,提醒他還活著,活在這片被世界遺棄的、散發著黴爛和鐵鏽氣味的廢墟裡。
他不知道自己僵坐了多久。直到窗外那點吝嗇的鉛灰色天光,艱難地穿透蒙塵的氣窗,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塊模糊的、慘白的光斑。天,快亮了。
光線像冰冷的探針,刺得他眼皮生疼。他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的機器般抬起頭。目光首先落在那張鐵架床上。薄薄的、汙糟的褥子,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塊巨大的、肮臟的瘡疤。那個角落……那個藏著風車碎片的角落……此刻被陰影覆蓋著,像一個沉默的、等待開啟的潘多拉魔盒。
林默的胃部一陣痙攣。他猛地彆開臉,不敢再看。視線落在自己那隻觸碰過碎片的手上。掌心,一道細小的、已經結痂的暗紅色劃痕,像一條醜陋的蜈蚣,盤踞在掌紋裡。就是它。就是這片皮膚,觸碰到了那個來自地獄的標記。
他掙紮著,用儘全身力氣,才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他走到牆角那個癟塌塌的舊臉盆前,裡麵空空如也。沒有水。老劉說過,水電自己想辦法。他環顧這個如同墓穴的房間,最終目光落在牆角那堆破爛雜物上。他走過去,麻木地翻找。一個鏽跡斑斑、看不出原色的鐵皮水桶,桶底還沾著乾涸的泥漿。就是它了。
他提著桶,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深冬清晨的寒風像無數把冰刀,瞬間割透了他單薄的衣物,刺進骨髓。他打了個劇烈的寒顫,牙齒磕碰得更響了。操場上空無一人,隻有枯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遠處廢棄的鋼鐵巨獸沉默地匍匐著。空氣裡那股鐵鏽和機油的味道,比房間裡更濃烈,混合著泥土的腥氣,霸道地鑽進鼻腔。
廁所?老劉說在樓後麵。他繞過這棟孤零零的紅磚小樓。後麵是一片更荒蕪的空地,雜草叢生,堆著更多鏽蝕的廢鐵和破爛的磚石。一個用紅磚和石棉瓦潦草搭建的、低矮的棚子,歪歪斜斜地杵在那裡,像隨時會散架。門口沒有門,隻有一個黑洞洞的入口,散發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氨水味和糞便的惡臭。
這就是廁所。
林默站在那黑洞洞的入口前,胃裡翻江倒海。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目光掃視著周圍。沒有水龍頭。隻有棚子旁邊,一個用幾塊破木板和油氈布勉強圍起來的、更小的窩棚,裡麵隱約傳來滴水聲。
他走過去。窩棚裡光線昏暗,地上泥濘不堪。一個鏽蝕得看不出原色的水龍頭,孤零零地從一根同樣鏽跡斑斑的鐵管裡伸出來,下方是一個用水泥砌的、同樣布滿汙垢和青苔的方形小池子。水龍頭沒有關緊,一滴渾濁的、帶著鐵鏽色的水珠,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在龍頭口凝聚、拉長,然後“啪嗒”一聲,砸在池底同樣渾濁的積水裡,濺起一點微不足道的漣漪。
水。冰冷刺骨,帶著濃重的鐵鏽味。
林默把桶放在龍頭下,擰開。一股渾濁的、如同稀釋血液般的鏽紅色水流,帶著刺鼻的金屬腥氣,嘩啦啦地衝進桶裡。他沉默地看著,直到水桶快滿了,才關上龍頭。水麵上漂浮著一層細密的鐵鏽沫子。
他提著這桶沉重的、散發著鐵腥味的鏽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自己的“墓穴”。冰冷的水濺出來,打濕了他本就單薄的褲腿,寒意刺骨。他把水桶放在地上,看著那渾濁的水麵,胃裡又是一陣翻騰。他需要水,需要清洗,需要……把那片風車碎片帶來的汙穢感衝刷掉。
他走到床邊,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猛地掀開了褥子!
目光如同探照燈,死死掃向那個角落!
沒有!
那片染血的、廉價的塑料碎片,不見了!
褥子上隻有一些陳年的汙漬和幾根枯草。仿佛昨夜那冰冷的觸感,那滅頂的恐懼,都隻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噩夢。
林默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倒流!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比深冬的寒風更刺骨!不是幻覺!那觸感,那形狀,那冰冷的銳利邊緣……絕不可能是幻覺!
它消失了。
被拿走了。
像它被放進來時一樣,無聲無息。
“咚!咚!咚!”
沉重的、帶著不耐煩的敲門聲,猛地砸在木門上!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林老師!林老師!起了沒?!學生要來了!趕緊的!”是教導主任老劉那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煙嗓的聲音。
林默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驚醒的夢遊者。他慌亂地將褥子胡亂蓋回去,仿佛要掩蓋一個並不存在的罪證。他快步走到門邊,深吸了幾口帶著黴味的冰冷空氣,才伸手拉開了門。
老劉裹著一件臟得發亮的軍綠色棉大衣,站在門口,酒糟鼻凍得通紅,嘴裡叼著的煙卷冒著嗆人的藍煙。他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林默,看到他蒼白的臉和布滿血絲的眼睛,鼻子裡哼了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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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城裡來的就是嬌氣,一晚上就熬成這樣?”他吐出一口濃煙,煙霧噴在林默臉上,“趕緊拾掇拾掇!學生馬上到!記住,這幫小崽子,腦子都不太靈光,但力氣可不小!特彆是那個叫‘鐵蛋’的,傻是傻,勁兒大得很!還有那個‘小啞巴’,看著蔫,下手黑!你自個兒機靈點!彆第一天就被學生給撂倒了,傳出去笑話!”
他頓了頓,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打量牲口般的算計,補充道:“對了,食堂在後麵那棟灰樓,早飯自己去打。七點半,操場集合,點名!”說完,他不再看林默,背著手,趿拉著那雙泥濘的棉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留下嗆人的煙味在冰冷的空氣裡彌漫。
林默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心臟還在因為剛才的驚嚇和此刻的屈辱而狂跳。他走到那桶鏽水前,看著渾濁的水麵倒映出自己蒼白、憔悴、布滿驚恐的臉。他彎下腰,伸出雙手,猛地將手插進冰冷刺骨、帶著濃重鐵鏽腥味的水裡!
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膚,直抵骨髓!他咬著牙,用力地搓洗著雙手,尤其是那隻帶著劃痕的右手!粗糙的鏽沫摩擦著皮膚,帶來細微的刺痛。他洗得極其用力,仿佛要搓掉一層皮,搓掉昨夜那冰冷的觸感,搓掉那如影隨形的恐懼烙印!
水花四濺,冰冷的水打濕了他的袖口和前襟。他渾然不覺,隻是機械地、瘋狂地搓洗著。直到雙手被凍得通紅麻木,皮膚被粗糙的鏽沫磨得生疼,他才猛地停下動作。
他直起身,看著自己泡在鏽水裡的、通紅的雙手。水麵上漂浮的鏽沫,像無數細小的、凝固的血痂。
他慢慢抽出手。冰冷的水珠順著指尖滴落,砸在水泥地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印記。
他走到床邊,拿起那件充當抹布的舊外套,胡亂地擦乾了手。然後,他沉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同樣皺巴巴、沾著水漬的衣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那被強行壓下去的驚惶,和一種更深沉的、如同這房間牆壁上灰黑黴斑般蔓延的……死寂。
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深冬清晨的寒風,裹挾著鐵鏽和荒草的氣息,像無數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他微微佝僂著背,像一具被無形重擔壓垮的行屍,朝著老劉指的那棟灰撲撲的、如同巨大水泥棺材般的食堂樓走去。
腳步踩在凍硬的土地上,發出單調而沉悶的回響。
每一步,都像踏在通往更深地獄的階梯上。
空氣裡那股濃重的鐵鏽味,仿佛已經滲入了他的肺腑,融進了他的血液。
他聞不到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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