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藤椅粗糙的觸感,感覺到陽光落在眼皮上的微熱,感覺到臉上火辣辣的刺痛,感覺到喉嚨裡乾渴的灼燒感……這些感覺如此瑣碎,甚至有些痛苦,但它們都無比清晰地指向一個事實——他還在這裡。在這個有陽光、有塵土、有月季花香、有陳姐和曉曉的院子裡。
死亡的高峰體驗帶來的,是對生命最微觀觸感的……貪婪。
“曉曉……水……”他喉嚨裡擠出乾澀的聲音。
曉曉立刻起身,衝進屋裡,很快端著一杯溫開水出來,小心地湊到爺爺嘴邊。趙師傅極其緩慢地、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溫水流過乾涸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種近乎奢侈的舒適感。他閉著眼,專注地感受著那水流浸潤的每一個細微過程。
陳姐看著老趙能喝水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額角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渾身也像散了架。她找了塊乾淨的布按在額角,一屁股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看著一片狼藉的小院和緊閉的小屋門,後怕和疑問如同潮水般湧來。
“老天爺啊……”她喃喃著,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剛才……剛才那到底是啥啊?屋裡……屋裡咋就變成冰窟窿了?那個響……那個光……還有那個會叫的玩意兒……”她指了指地上那堆監測儀的碎片,“炸得稀碎……老趙,曉曉,你們……你們是不是惹上啥不乾淨的東西了?”她看向趙師傅的眼神充滿了恐懼和探詢。
趙師傅握著水杯的手微微一頓。渾濁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向陳姐,又看向那扇緊閉的小屋門。門縫裡,依舊能看到屋內地麵殘留的水漬和牆壁上未曾完全融化的薄霜痕跡。牆角那個舊木箱,像一個沉默的、巨大的問號。
怎麼說?
說那包裹裡是一個來自地底深淵、代號“鏡”的汙染源核心?
說那木箱裡可能封印著更古老、代號“鑰”的器物?
說他和曉曉剛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被一種名為“青銅之心”的冰冷意誌強行灌輸了關於死亡和宇宙虛無的終極恐懼?
說秦觀山的死,兒子的失蹤,都與此有關?
這些字眼,每一個都沉重得足以壓垮陳姐這樣普通人的神經,也足以引來滅頂之災。他枯槁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最終,隻是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搖了搖頭。他抬起那隻還能活動的手,不是指向小屋,而是指向廚房的方向,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礫摩擦:
“……麵……”
陳姐愣住了。曉曉也看向爺爺。
“坨了……也得吃……”趙師傅極其緩慢地、一字一頓地說,每一個字都仿佛用儘了力氣。他的目光沒有看陳姐,而是越過她的肩膀,看向廚房門口那口冒著微弱熱氣的大鍋。那裡麵,是被遺忘的麵條,此刻想必已經糊成了一團。但那裡麵,有麵粉的香氣,有水的溫度,有陳姐忙碌的身影,有……活著的滋味。
他需要那碗麵。不是因為它能填飽肚子,而是因為它是最直接、最粗暴地證明他“存在過”、並且“還在存在”的證據。他需要那滾燙的、糊成一團的食物,用最強烈的感官刺激,去覆蓋、去對抗靈魂深處殘留的冰冷死亡印記。
陳姐看著老趙那近乎偏執的眼神,看著他臉上被自己擦出來的紅痕和未乾的淚跡,再看看旁邊同樣沉默卻眼神堅定的曉曉,她心頭翻湧的無數疑問和恐懼,突然就哽住了。她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問出來。她猛地站起身,胡亂抹了把臉,聲音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哽咽:“行!坨了也吃!我這就去盛!就是豬食,你今天也得給我吃下去!”
她轉身快步走進廚房,鍋碗瓢盆發出一陣叮當作響。
院中隻剩下祖孫二人。陽光依舊溫暖,麻雀依舊在枝頭跳躍。但有什麼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
曉曉蹲在藤椅邊,輕輕握住爺爺那隻依舊冰冷僵硬、帶著青灰色侵蝕痕跡的手。她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握著,用自己掌心的溫度,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地,試圖溫暖那冰冷的皮膚。她能感覺到爺爺的手在極其輕微地顫抖,那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種深沉的、源自靈魂的疲憊和……某種無法言說的東西。
趙師傅的目光,緩緩移向院角那幾盆盛開的月季。鮮豔的紅色、嬌嫩的粉色,在陽光下開得沒心沒肺,生機勃勃。他那隻還能活動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莊重,指向其中一朵開得最盛的紅色月季。
曉曉立刻明白了。她鬆開爺爺的手,走到花盆邊,小心翼翼地折下那朵花,走回來,輕輕放在爺爺那隻冰冷僵硬的手心裡。
粗糙、冰冷、布滿侵蝕痕跡的枯槁手掌,托著一朵嬌豔欲滴、帶著露珠和陽光溫度的紅色月季。
極致的枯萎與極致的生機,在這一刻,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趙師傅的手指極其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收攏,想要握住那柔嫩的花莖。然而,他的手指關節如同鏽死的齒輪,動作遲滯而艱難。尖銳的花刺,輕易地刺破了他冰冷麻木的皮膚,一點細微的、鮮紅的血珠,緩緩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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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細微的刺痛感,順著神經傳遞上來。
很清晰。
他看著那點鮮紅在自己的青灰色皮膚上暈開,看著手心裡那朵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的、脆弱又頑強的生命。
渾濁的眼底,有什麼東西終於徹底碎裂開來。不是恐懼,而是包裹著恐懼的那層堅冰。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極其緩慢地,從靈魂最深的凍土之下,艱難地滲透出來,浸潤著那些被死亡恐懼凍傷的、麻木的角落。
活著。
會痛。
會流血。
能看到花開。
能……聞到花香……
他極其緩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一次,他似乎真的捕捉到了那混合在泥土、塵埃、血腥味和麵湯氣息裡的……一絲極其微弱的、甜美的……月季花香。
陽光落在他的臉上,試圖溫暖他冰冷的皮膚。他微微側過頭,感受著那光線的溫度。他“知道”那是溫暖的,但他的皮膚卻隻接收到一種微弱的、概念上的“光感”。死亡的餘燼,依舊在他體內,在他半金屬化的皮膚下,冰冷地蟄伏著,貪婪地吸收著一切試圖溫暖他的能量。
他抬起那隻握著月季花的手,枯槁的手指微微鬆開,讓那朵紅花暴露在更強烈的陽光下。他眯起渾濁的眼睛,專注地凝視著。
花瓣在光線下呈現出近乎透明的質感,細密的紋理清晰可見,邊緣泛著一圈金色的光暈。花蕊是嬌嫩的鵝黃色,沾著幾顆細小的、還未蒸發的露珠,像鑲嵌的碎鑽。光,無法穿透他半金屬化的皮膚,卻毫無阻礙地穿透了這朵脆弱的花,將它內在的生命結構,清晰地展現在他眼前。
鮮活。脆弱。美麗。短暫。
他凝視著,仿佛要將這光的穿透,這生命的紋理,這脆弱的美好,這……“活著”的具象,深深地刻入自己那剛剛經曆過絕對虛無的靈魂深處。
藤椅發出細微的吱呀聲。陳姐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海碗,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碗裡是糊成一團、顏色發暗的麵條,上麵歪歪扭扭地蓋著一個煎得有些焦黑的荷包蛋,旁邊還點綴著幾根蔫了的青菜葉。
“快!趁熱!”她把碗塞到曉曉手裡,又拿起筷子塞給趙師傅,“坨是坨了,好歹是口熱的!快吃!”
趙師傅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用那隻勉強能活動的手,握住了筷子。筷子在他冰冷僵硬的手指間顫抖著,幾乎無法夾起那糊爛的麵條。他試了幾次,麵條滑落,濺起幾滴滾燙的麵湯,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燙。
很燙。
清晰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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