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擠進來的,是門外更加濃重陰冷的濕氣,混合著泥土和腐葉的氣息,猛地灌了進來。緊接著,一個高大、濕透的身影,幾乎填滿了整個門框,堵在了那逐漸擴大的縫隙之中。
雨水順著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磨得發白起毛的軍綠色棉大衣的衣角、袖口、甚至帽簷,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在他腳下的泥地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褲腿和一雙沾滿厚厚黃泥的破舊膠鞋更是濕得透亮,泥漿一直糊到小腿肚。他低著頭,濕漉漉的頭發一綹綹地貼在額前,遮擋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線條冷硬、沾著泥點的下巴。一股濃重的、長途跋涉的汗味、雨水味和泥土的腥氣撲麵而來。
陳姐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她死死攥著破盆,手臂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驚恐萬狀地盯著這個強行闖入的、如同從泥水裡撈出來的不速之客。
曉曉更是整個人都縮在了陳姐身後,隻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濕透的身影,小臉煞白,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那濕透的男人,在門被推開後,並沒有立刻跨進來。他就那樣沉默地站在門檻外,像一尊被雨水衝刷了太久的泥塑。水珠順著他低垂的臉頰不斷滾落,滴在軍大衣的衣襟上,也滴在門檻的泥濘裡。
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雨水滴落的單調聲響,和遠處山洪沉悶的咆哮。
然後,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濕發黏在額角,露出了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皮膚粗糙黝黑,像是被塞外的風沙和歲月用最粗糲的砂紙反複打磨過,布滿了刀刻斧鑿般的深紋,尤其是眉心和眼角,紋路深刻得如同溝壑。嘴唇乾裂,邊緣甚至滲著血絲。下頜的線條緊繃著,透著一股子近乎麻木的疲憊和一種深埋的、近乎凝固的痛苦。
然而,當他的目光,越過門口如臨大敵、臉色慘白的陳姐,越過她手中那隻可笑的破盆,最終落在院內、落在藤椅上那個無聲無息、麵色青灰的老人身上時——
那雙原本如同蒙塵古井般渾濁、疲憊、死寂的眼睛,驟然間掀起了滔天巨浪!
瞳孔猛地收縮,又瞬間放大,仿佛被一道無形的、極其強烈的閃電狠狠擊中!那裡麵翻湧起的東西太過複雜,太過劇烈——是難以置信的驚愕?是穿越漫長時光隧道驟然撞見故物的茫然?是深不見底的、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悲慟?還是……一種被命運殘酷捉弄後、幾乎要將他靈魂撕裂的巨大衝擊?
他整個身體都控製不住地劇烈一震!仿佛那目光所及之處,不是一張衰老的麵孔,而是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靈魂最脆弱的地方。嘴唇開始無法抑製地顫抖,那是一種極其劇烈的、神經質般的抽搐,帶動著整個下頜都在哆嗦。他像是要說什麼,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抽動般的嘶啞氣音,卻連一個完整的音節都擠不出來。隻有那目光,像生了根,死死地釘在藤椅上老趙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絕望的、要將那枯槁麵容刻進骨髓裡的力量。
陳姐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如同瀕死困獸般的劇烈反應徹底嚇懵了。她下意識地又退了一步,後背重重撞在門框上,生疼。手裡的破盆差點脫手。這人……這人認識老趙?這眼神……太可怕了!她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本能的恐懼和混亂。
就在這時,那濕透的男人動了。他像是耗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從老趙臉上移開目光,那目光掃過陳姐驚懼的臉,掃過她身後曉曉驚恐的眼睛,最後,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落回到自己劇烈起伏的胸膛上。
他那隻一直垂在身側、沾滿泥漿的大手,此刻正死死地按在心口的位置,仿佛那裡藏著什麼滾燙的、灼人的東西。手臂的肌肉繃緊,青筋在濕透的袖管下虯結凸起。
在陳姐和曉曉驚疑不定的注視下,他那隻緊按心口的手,極其艱難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開始一點一點地挪動。手指僵硬地彎曲,探進了軍大衣那早已被雨水浸透、冰涼沉重的內襯口袋裡。
摸索。
動作笨拙而緩慢,仿佛每移動一寸都要耗費巨大的意誌。
終於,他的手指似乎勾住了什麼東西。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如同瀕死之人最後一次貪婪的呼吸。然後,他極其緩慢地,將那樣東西從懷裡掏了出來。
那是一個小小的、同樣被雨水打濕、顏色深沉的粗布包裹。布料粗糙,邊緣磨損得厲害,顯然貼身藏了太久太久。
他那隻骨節粗大、布滿老繭和細小傷疤的大手,此刻卻顯得異常笨拙,甚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神經質的顫抖。他低著頭,濕漉漉的頭發垂落下來,遮擋著他的表情。隻有那雙緊盯著布包的眼睛,透出一種近乎偏執的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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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布被一層、又一層,極其緩慢地剝開。
每揭開一層,他手指的顫抖似乎就加劇一分。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粗布摩擦發出的、令人心悸的細微窸窣聲。
陳姐屏住了呼吸,心臟提到了嗓子眼。曉曉也忘記了恐懼,小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傾,那雙異常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隻不斷剝開的手和那逐漸顯露輪廓的物件。
終於,最後一層粗布被揭開。
露出的,是半截斷裂的青銅器物。
它靜靜地躺在那隻粗糙、沾滿泥水的大手掌心,斷裂處參差不齊,邊緣呈現出一種被歲月侵蝕的暗綠銅鏽,斷茬卻異常尖銳,閃爍著冷硬的光澤。器物本身造型古拙,隱約可見上麵繁複的、如同雲雷般盤旋的陰刻紋路,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厚重與蒼涼。
這半截青銅器,赫然是一把斷裂的鎮尺!
陳姐的目光下意識地聚焦在那斷裂的鎮尺上,那古老的紋路和冰冷的斷裂感讓她心頭莫名地一悸。然而,她的視線幾乎是本能地、不受控製地,被那斷口下方、靠近尺身中部的一處微小凹陷吸引了過去。
那裡,似乎刻著字。
極其細小的字跡,深深地鐫刻在堅硬的青銅之中,筆劃遒勁,力透“紙”背,卻因歲月的磨蝕和銅鏽的覆蓋,顯得模糊而滄桑。
陳姐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住,不由自主地湊近了一些,眯起眼睛,極力分辨著那模糊的刻痕。
第一個字,像是個“贈”……第二個字,筆畫複雜,像是……“吾”?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個模糊卻讓她瞬間頭皮發麻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她幾乎是貪婪地、急切地繼續往下辨認——
“贈吾……兒……”
第三個字,清晰地撞入她的眼簾!
“……衛……東……”
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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