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百歲老人趙衛東在槐樹下咽下最後一口氣前,顫抖著將染血的黃銅鑰匙塞進曉曉掌心。
“丫頭……這鑰匙……開的是人心裡的鎖……”他渾濁的眼底映著晨曦,“彆怕冷……爺爺的歲數……夠暖你了……”
陳姐默默取出珍藏的舊肚兜殘片,在晨曦中為曉曉繡上一朵新的向日葵。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老槐樹虯結的根須下,曉曉滾燙的淚水砸在鑰匙上。
那冰涼的銅鳥仿佛被這溫度喚醒,喙間銜著的鑰匙,竟在晨光裡折射出奇異的暖金色。
七十年的血債寒霜,終究在百歲光陰沉澱的暖意裡,融成了滋養新苗的春泥。
正:
天邊那抹魚肚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用力地、緩慢地向上推擠著,終於將濃墨般的夜幕撕開了一道越來越寬的口子。熹微的晨光,不再是怯懦的試探,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勇氣,潑灑下來,驅趕著村口彌漫了整夜的陰寒與沉重的死寂。
趙衛東的身體猛地一震,那聲穿透血色記憶的呼喚——“爹!”,像一道帶著暖意的電流,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幾乎被恐懼和愧疚凍僵的心臟。他渾濁失焦的雙眼,艱難地、一點點地從秦誌遠緊抱著的那個小小身影上挪開,轉向了天邊那越來越亮的光源。那光,是活的,是暖的,是他渾濁瞳孔裡七十年來未曾熄滅的、對生的最後一絲貪戀。
“天……亮了啊……”他喃喃著,聲音乾澀沙啞,如同被砂紙打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生命即將燃儘的疲憊塵埃。那聲音裡,竟奇異地褪去了方才講述慘劇時的驚怖與戰栗,隻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塵埃落定後的平靜。這平靜,卻比之前的嘶吼更讓人心頭發緊。他拄著那根粗糙樹枝的手,青筋暴突,指節因過度用力而顯出慘白,仿佛這截枯木是他連接這個正在蘇醒的世界的唯一支點。他佝僂的身軀,在漸亮的晨光中投下一條細長而脆弱的影子,微微地、無法控製地顫抖著,每一次顫抖都像是生命燭火在風中最後的、劇烈的搖曳。
秦誌遠緊緊抱著懷中失而複得的女兒,曉曉滾燙的額頭貼著他冰冷的頸窩,那微弱卻持續的心跳聲是他此刻唯一的錨點。然而,趙衛東那聲平靜到詭異的低喃,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短暫的狂喜。他猛地抬頭,望向幾步之外那個在晨光熹微中搖搖欲墜的身影。老人臉上的慘青並未褪去,反而在愈發清晰的晨光映照下,顯出一種蠟像般的僵硬和透明感,那是一種……行將就木的灰敗。
“衛東哥!”秦誌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比昨夜任何時刻都更冰冷、更沉重。他下意識地想把曉曉遞給身旁泣不成聲的陳姐,腳步已經不由自主地要朝趙衛東邁去。
“彆……彆動!”趙衛東卻猛地抬起那隻沒拄拐的手,用儘全身力氣般朝秦誌遠的方向虛虛一按。他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虛弱。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如同一個破舊不堪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尖銳的、令人心悸的嘶鳴。“讓我……讓我……再看看……看看這棵樹……”他的目光,艱難地、一寸寸地,從秦誌遠和曉曉身上移開,最終,深深地、貪婪地,落在了身旁那棵見證了無數生死的巨大老槐樹上。
他的眼神變了。不再是麵對銅鳥鑰匙時那深入骨髓的恐懼,也不是講述血雨腥風時無法抑製的驚駭。那是一種極其複雜、極其深沉的目光,仿佛要將這棵樹的每一道溝壑、每一片葉子的脈絡都刻進自己即將熄滅的靈魂裡。那目光裡,有孩童般純粹的眷戀,有垂暮之人對故土的無限不舍,有對漫長歲月裡所有悲歡離合的無聲喟歎,更有一種……終於走到終點的、沉重的釋然。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鬆開了緊攥著樹枝的手。那粗糙的樹枝失去了支撐,“啪嗒”一聲輕響,滾落在沾滿露水的泥土裡。失去了依憑,趙衛東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個趔趄,如同斷了線的提線木偶。
“衛東哥!”秦誌遠驚呼,再也顧不得許多,將曉曉往陳姐懷裡一塞,一個箭步衝上前,在老人即將撲倒的瞬間,用儘全力扶住了他枯槁的雙肩。
入手的感覺,讓秦誌遠渾身冰涼。那肩膀,瘦削得隻剩下嶙峋的骨頭,隔著單薄的粗布衣衫,硌得他掌心生疼。仿佛他扶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具裹著薄皮的、行將散架的骷髏。那身體輕飄飄的,幾乎沒有一絲重量,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那是百歲光陰沉澱下來的、無法卸下的重擔。
趙衛東沒有看秦誌遠,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近乎貪婪地黏在那棵老槐樹虯結的樹乾上。他乾癟的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艱難喘息的聲音,如同破舊的風箱在絕望地拉扯著最後幾絲空氣。他那隻枯瘦得如同鷹爪般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五指張開,指尖痙攣般抖動著,伸向老槐樹暴露在泥土之外、盤根錯節如同龍蛇般的一條粗壯根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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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指尖,終於觸碰到了那冰冷、粗糙、布滿歲月裂痕的樹皮。
就在指尖與樹皮接觸的刹那,趙衛東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有一股微弱卻極其真實的電流,從那古老的樹木中傳導而來,瞬間流遍了他行將枯竭的四肢百骸。他那雙因恐懼和疲憊而黯淡渾濁的眼睛,在這一刻,竟爆發出一種回光返照般的、驚人的亮光!那光芒,銳利、清醒,仿佛穿透了七十年的迷霧,直抵生命最本真的內核。
“樹……樹……”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急切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那沙啞的嘶吼在寂靜的村口顯得異常清晰,“樹……有根……根……紮在土裡……紮在……血裡……紮在……骨頭裡……”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帶著血沫,“可它……它……它要往上長!……往上長!……朝著……朝著光!……”
他猛地轉過頭,那雙燃燒著最後生命之火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秦誌遠!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秦誌遠的胸膛,直視他的靈魂深處。“誌遠……你……你聽見了嗎?!……往上長!……朝著光!”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彆……彆讓它……纏著你……纏著……孩子!……彆……彆像我……像你爹……一輩子……背著……背著那血……那債……爬……爬不出來……”
秦誌遠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趙衛東眼中那灼人的光亮,看著他臉上交織著痛苦、釋然、急切和一種近乎神聖的囑托神情,巨大的悲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明悟如同海嘯般衝擊著他。百歲的光陰,七十年的夢魘,在這一刻,被老人用生命最後的力氣,凝聚成了這聲振聾發聵的呐喊——朝著光!
“衛東哥!我懂!我懂了!”秦誌遠的聲音哽咽,淚水終於不受控製地滾落下來,滴在趙衛東枯瘦的手背上,“您放心!我懂!”他用力地點頭,仿佛要將這承諾刻進自己的骨髓裡。
趙衛東似乎聽到了,又似乎隻是憑借最後的意誌在支撐。他眼中的亮光,在得到秦誌遠肯定的回應後,如同耗儘了燃料的火苗,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那支撐著他最後一絲清醒的力量,正在飛速流逝。他劇烈喘息著,身體在秦誌遠懷裡沉重地往下滑。
“曉……曉……”他艱難地轉動著幾乎僵硬的脖頸,渾濁的、失去焦距的目光,越過秦誌遠的肩膀,努力地、極其努力地搜尋著。
陳姐抱著曉曉,早已哭成了淚人。她看到趙衛東的目光投來,立刻明白了老人的心意,強忍著巨大的悲痛,抱著曉曉踉蹌著走上前,將孩子小心翼翼地湊近。
“爺爺……”曉曉虛弱地喚了一聲,小小的眉頭因為虛弱和不解而微微蹙著。她那隻沒有受傷的小手,似乎感受到了某種召喚,無意識地、輕輕地抬了起來。
趙衛東那隻剛剛撫摸過老槐樹根須的、枯瘦如柴的手,此刻正劇烈地顫抖著。他用儘全身最後殘存的一絲力氣,那隻手痙攣般地摸索著自己同樣破舊、打滿補丁的衣襟內側。每一次摸索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身體的抽搐,仿佛在進行一場耗儘生命的艱難跋涉。
終於,他的指尖觸碰到了那堅硬、冰冷、帶著他百年體溫的物件。
那枚染血的黃銅鳥鑰匙。
秦誌遠的心猛地一揪。他下意識地想阻止,想將那承載著無儘血債和詛咒的冰冷金屬再次封存。然而,當他看到趙衛東眼中那固執的、燃燒著最後一絲意誌火焰的光芒時,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老人的手終於從衣襟裡抽了出來。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那枚銅鳥鑰匙,指關節因用力而泛著死白,手背上鬆弛的皮膚劇烈地抖動著。鑰匙冰冷的鳥喙和沾著暗沉血鏽的齒痕,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反射著幽暗而詭異的光澤。
趙衛東的目光,死死地、近乎貪婪地鎖在曉曉蒼白卻純淨的小臉上。他那隻攥著鑰匙的手,顫抖著、極其艱難地、一寸寸地抬起,仿佛那小小的鑰匙有千斤之重。他渾濁的瞳孔裡,映著曉曉稚嫩的臉龐,也映著那枚冰冷的鑰匙,兩種截然相反的影像在他瀕死的眼底激烈地碰撞著。
“丫頭……”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的遊絲,每一個字都帶著生命流逝的沙沙聲,卻又奇異地清晰,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直達心底的力量,“過……過來……爺爺……爺爺給……給你個……念想……”
秦誌遠喉嚨發緊,抱著老人的手臂僵硬著,終究沒有動。陳姐淚如泉湧,抱著曉曉,輕輕地將孩子的小手往前送了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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