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裡的柴火劈啪炸開顆火星,道夫爺爺佝僂的剪影在土牆上晃了晃。老人裹著濕透的羊皮護膝,枯枝般的手指正往藥罐裡撒硫磺粉,辛辣混著艾草苦味在潮濕的屋裡蒸騰。阿梨盯著自己還在滴水的辮梢,忍冬紋袖口蹭過道夫遞來的粗陶碗沿,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擦擦。"少年聲音比灶火還燙,靛藍帕子團成個皺巴巴的雲,落在她膝頭。帕角繡著歪扭的茶芽,針腳粗得能藏進紫雲英種子——是道夫自己縫的。阿梨捏著帕子的手緊了緊,那些歪斜的綠線頭刺著掌心,像春茶尖最嫩的茸毛。
門外雨幕突然撕開道口子,老支書頂著蓑衣撞進來,草鞋在夯土地麵踩出淩亂的水花。"省裡茶學班的先生提前來了!"他摘下鬥笠甩水,黢黑的臉上濺著泥點,"說是要采什麼土樣,這會兒正在曬穀場支帳篷呢。"
道夫爺爺的藥杵在陶罐裡重重一磕。硫磺粉簌簌落進沸騰的藥湯,騰起的白霧模糊了老人渾濁的眼:"茶煙瘴...要起嘍。"阿梨腕間的銀鐲突然發燙,忍冬紋下的淺疤突突跳動,恍惚看見曬穀場上空飄著靛青的煙——和去年開發商帶來的鑽探車噴出的廢氣一個顏色。
雨勢漸弱時,曬穀場已支起三頂帆布帳篷。穿白大褂的眼鏡男人正指揮學生架設儀器,鋁皮箱子在濕地上反著冷光。王金寶縮在教室屋簷下,新球鞋碾著半截煙頭,那是他爹上次回來落在窗台的。煙蒂上印著褪色的蛇徽,在雨水裡洇出猩紅的紋路。
"這是便攜式土壤成分分析儀。"眼鏡先生敲了敲銀色金屬箱,尾音翹著城裡人特有的輕快,"咱們要取三十六份土樣,每份三百克..."他的白大褂下擺濺滿泥點,卻固執地穿著鋥亮的皮鞋,像隻誤入茶山的白鷺。
阿梨抱著裝硫磺粉的油紙包往家走,聽見曬穀場東頭傳來爭吵。道夫攥著藥鋤擋在帳篷前,肩頭粗布裂口被風掀起,露出底下淡粉的新疤。"南坡的土動不得!"少年嗓音帶著變聲期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的茶樹枝。幾個學生模樣的青年正圍著他說什麼,手裡鐵鍬閃著寒光。
油紙包邊緣的麻繩突然勒進掌心。阿梨加快腳步,腕間銀鐲撞在裝硫磺粉的鐵盒上,發出清越的響。去年開發商來勘探時,婆婆也是這樣死死攥著盛硫磺的錫匣,枯枝般的手背暴起青筋:"山魂容不得鐵器驚擾..."
曬穀場西頭傳來瞎子婆婆的咳聲,一聲比一聲急,混著泥灶上藥罐沸騰的咕嘟。阿梨轉了個彎,卻撞見眼鏡先生蹲在自家矮籬笆外,白大褂下擺沾著忍冬藤的嫩葉。他手裡舉著個玻璃瓶,正對著籬笆根處的腐土取樣。
"這是古法熏蛇洞的硫磺?"男人推了推眼鏡,瓶子裡灰白粉末在雨中泛起詭異的光,"能給我些做樣本嗎?"他伸手要抓阿梨懷裡的油紙包,腕表擦過銀鐲豁口,濺起一簇細小的火花。
阿梨後退半步,後腰抵上道夫家曬茶匾的竹架。曬匾邊緣的竹刺紮進皮肉,她聞見硫磺粉混著對方身上的消毒水味。眼鏡先生鏡片後的眼睛突然眯起,目光鎖住她腕間銀鐲:"這鐲子...是不是刻著苗文?"
雨絲突然變密,遠處傳來道夫的怒吼。阿梨趁機掙開桎梏往家跑,硫磺粉撒出幾縷落在潮濕的褲腳。油紙包裡的硬物硌著胸口——方才混亂中,眼鏡先生竟往她懷裡塞了個冰涼的東西。
推開吱呀的木門,婆婆正摸索著往神龕前擺紫雲英。乾枯的花瓣落在盛碎玉的錫鐵匣上,匣麵那道忍冬紋在幽暗裡泛著青光。阿梨顫抖著手掏出懷裡的物件,是個帶蛇形廠徽的密封袋,裡麵裝著幾根灰白頭發。
曬穀場方向突然傳來驚呼,分析儀的警報聲穿透雨幕。道夫揮藥鋤的身影映在教室破窗上,像皮影戲裡暴烈的山魈。南坡的茶芽在雨中蜷成團,新發的嫩葉背麵,悄悄爬滿珍珠大小的蟲卵。
暮色像泡濃的茶垢洇在天際,曬穀場上的警報聲驚飛了簷下避雨的麻雀。阿梨攥著密封袋往家跑,鞋底碾碎的紫雲英汁液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的紫痕。道夫追上來時,藥鋤柄上還沾著南坡的紅土,少年肩頭裂開的粗布叫雨水泡得發硬,蹭過她手背像塊粗糲的茶磚。
"他們動了祖茶兜的土。"道夫喘得厲害,喉間滾動著悶雷,"分析儀說含什麼稀...稀土元素。"最後一個詞拗口地擠出來,帶著被利齒嚼碎的恨意。阿梨感覺腕間銀鐲突地發燙,忍冬紋下的淺疤跳動著,恍惚看見去年毒泉眼噴湧的靛黑泥漿。
曬穀場東頭突然炸開哭喊。王金寶跪在泥水裡,手裡攥著半截煙頭,猩紅的蛇徽正被雨水泡發。幾個白大褂圍著他,便攜打印機吐出的數據單在風中亂飛,墨跡洇出模糊的茶山經絡圖。"我爹沒拿錢!"少年嘶吼著把煙頭碾進泥裡,新球鞋幫裂開道口子,露出底下"茶廠童工"的蝕痕。
道夫爺爺的羊皮護膝從祠堂門檻下露出來,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正蘸著硫磺粉,在青石板上畫古怪的符咒。阿梨懷裡油紙包突然發燙,密封袋裡的灰白頭發在暮色中泛著鐵鏽色微光。婆婆說過,山魂認得出每一根沾了茶鏽的發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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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絲斜斜切進祠堂簷角的蛛網,道夫突然抓住阿梨手腕。少年掌心滾燙,指腹的繭子刮過銀鐲內壁:"那眼鏡問你要鐲子?"他聲音壓得極低,混著祠堂香火氣,燙得阿梨耳尖發紅。神龕上的錫鐵匣子突然"哢嗒"輕響,匣麵忍冬紋裂開細縫,漏出幾縷靛青色煙霧。
曬穀場西頭傳來玻璃碎裂的脆響。眼鏡先生的白大褂濺滿泥漿,手裡舉著半截試管,液體在雨中泛著詭異的藍光。"這是古茶樹特有的微生物!"他鏡片後的眼睛發亮,尾音像蛇信般顫動,"能提取新型催化劑..."話音未落,道夫爺爺的藥杵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硫磺粉騰起的白霧裡,試管液體突然沸騰,炸開靛青色火苗。
阿梨腕間的銀鐲豁口突然迸出火星,忍冬紋在暮色中遊成藤蔓。密封袋裡的灰白發絲無風自動,一根根直立如針,指向祠堂梁柱上懸著的光緒年剿山令拓片。瞎子婆婆的咳聲從曬穀場飄來,混著分析儀尖銳的警報,像把生鏽的鋸子來回拉扯神經。
"快看南坡!"王金寶突然嘶聲大喊。新發的茶芽在雨中瘋狂抽條,嫩葉背麵珍珠般的蟲卵裂開細縫,爬出碧色小蛇般的幼蟲。道夫抄起藥鋤就往山下衝,粗布褂子裂口在風中翻飛,露出後背淡青的舊疤——去年鋼筋刮出的傷痕,此刻竟隱隱顯出工尺譜紋路。
阿梨摸到油紙包裡的硬物,掏出來竟是半塊鎮山玉玨殘片。殘玉觸到銀鐲豁口,突然射出紅光,祠堂梁柱上的剿山令拓片遇光顯影,黴紙夾層浮出苗文:"玉魄歸山日,茶蛾化龍時"。神龕上的錫鐵匣子劇烈震顫,婆婆珍藏的碎玉正在匣中遊走成陣。
曬穀場突然地動山搖,帳篷在雨中接連傾倒。眼鏡先生的白大褂掛上忍冬藤,鋁皮箱子裡的土樣潑灑而出,混著雨水凝成黏稠的靛黑泥漿。道夫爺爺抓起硫磺粉往泥漿裡撒,老人渾濁的眼突然清明如泉:"茶煙瘴...是機器魂的屍油!"
阿梨腕間銀鐲豁口處的菌絲突然瘋長,裹著玉玨殘片射向南坡。紅光所過之處,茶樹枝條如蛇狂舞,新孵的碧蟲遇光爆成粉末。道夫揮舞的藥鋤劈開雨幕,少年後背的工尺譜紋吸飽水汽,在暮色中浮出《淨山謠》殘章。祠堂裡的碎玉終於拚成完整玉玨,青光暴漲處,光緒年剿山令上的苗文化作實體,如鎖鏈纏住所有鋁皮儀器。
雨停時,曬穀場積水上漂著撕碎的數據單。眼鏡先生癱坐在泥漿裡,精心打理的頭發沾滿硫磺粉。道夫扶著藥鋤喘氣,肩上裂口滲出的血混著雨水,在青石板上洇出紫雲英的形狀。阿梨低頭看向掌心,密封袋裡的灰白發絲早已化成鐵鏽色粉末,隨山風消散在漸暗的暮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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