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顱沒有頭發,屬於一名僧人,有些眼熟,依稀記得是潭柘寺的一名弟子。想了想,記憶變得清晰,佛門大會第一天在潭柘寺後山有四名持棍僧人曾阻止他們生火烤野兔肉,眼前這位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雙腿分開平放在雪地上,上半身向後傾斜,雙手後撐。單以形體姿勢而論,像是坐在沙灘上曬太陽,那是一件要多愜意就有多愜意的事情。但此地不是沙灘,所以沒有沙灘,有的隻是冰冷的白雪,更沒有太陽,大晚上哪來的太陽,連月亮都有,就算有,他也沒享受愜意的心情。來不及唏噓,撐在雪地上的左手又摸到一個物件,偏圓微凸,約半個手掌大小,扒開一看,是半具縱向切開的屍體,按手的部位是膝蓋。
連著受了兩次驚嚇,同類型的悸怖無法再引發他大幅度的情緒波動,但還是本能的選擇了避開,然後又有了新發現。
一下避到這,一下避到那,接連有同類型的新發現,敢情這片雪地竟是個死人堆。
屍體上的覆雪不厚,扒起來費不了多少力氣,這些屍體無一例外都是殘缺不全的,硬的像石頭,表麵結了層冰,不必顧慮會沾到血毒。
他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心情很複雜,放眼環視四周,不知道身邊這片雪地中還埋藏著多少殘缺不全的血毒人屍體,他也不想知道。
“原來如此。”他恍然大悟,沒有半分想通一件事情後該有的欣喜,有的隻是蕭索、唏噓和苦澀,因為這實在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難怪見不到一個血毒人,竟是都被殺了……從這些屍體的傷口推斷,應該不是血毒人相互廝殺造成的,是被彆的人用利器殺掉的。能殺這麼多人,武功應該很高,隻是手段未免太狠了些……那是誰或者說都有誰殺了這些血毒人呢?是為了救小爺還是碰巧遇上的?如果是救小爺,那殺了血毒人後,乾嘛還把小爺丟在雪地裡?如果是碰巧遇上,血毒人連小爺的衣角都沒碰過,說明是在棺材破裂的同時出得手,未免也太巧了些……”
血毒人固然可怖,讓他吃儘了苦頭,還差點喪命,他也確實打心眼裡害怕,但他對血毒人生不出半分憎恨。報著深深的同情和憐憫,向一眾屍身恭敬行了一禮,本想鞠個躬,隻因站不起來,乾脆就磕了個頭,道:“對不住了各位,小爺是真心想幫你們入土為安的,看著你們曝屍荒野,小爺心裡非常不好受,這麼說吧,就跟刀子紮差不多。所以你們千萬彆懷疑小爺希望你們能入土為安的真切用心,也請你們能體諒小爺有心無力、愛莫能助的無奈苦衷。”
心意儘到了,心安了不少。
倚著木棍,使出了吃奶的勁,總算是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手腳木棍配合生疏,一步三搖踉蹌向前,沒比爬行快到哪去。
記憶中這一帶有不少村落,最近的一個村落如果在白天應該能直接看到,隱隱覺得沒有光源的背後似乎另有蹊蹺,轉念一想莊稼人晚上舍不得點燈很正常。決定先到村落中轉一下,看看能否從實際意義上解決溫飽問題,再湊合著歇上一晚,若能喝上一碗滋補氣血的湯藥更是再好不過了。想著想著,不禁有點小興奮,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能不興奮麼?再回想先前的荒唐行徑,由衷反省道:“太幼稚了,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了。”很多時候,自身能力以及所掌握的資源看似不足以解決某件事情,可當擺正心態用心去做,做成的機會還是很大的。
木棍本是用來支撐和防滑的,不料沒走出幾步,好像杵到了堅冰,倏然打滑,防滑成了助滑。變化來得太突然,讓他猝不及防,儘管不那麼突然他也未必能防得住,摔了個嘴啃泥,因為是雪地,所以不可能真的啃到泥,啃了滿滿一嘴雪,不過這也無所謂,剛剛還主動吃了二十幾抔雪呢。
苦笑搖頭輕歎,腦子裡想著乾脆還是爬行算了,手上則不自覺地撿回了木棍。下意識往打滑的地方瞥了眼,沒刻意細看,也沒往其它方麵多想,加了幾分小心,繼續杖策蠕行。
隻走了一步,駐足輕噫,回望木棍打滑處,慢慢俯下身子,直至趴在雪地上。扒開積雪,果然看到一柄兩尺多長的彎刀,古樸而高調,鋒芒畢露,九色異彩繽紛絢爛,極儘華美,即便是在沒有光源的夜裡,亦有炫目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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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把刀,他很熟悉,熟悉程度僅次於東方明日的“東來劍”和東方燕的“萬丈紅”,隻消匆匆瞥見一角,便能認出。
“是她!是她?真是她?是她救了我?是她殺了那些血毒人?那……”心頭一顫,生出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再不敢往下想,突然又跳出了另一個心聲:“我為什麼要這麼緊張?我為什麼會這麼緊張?”
心裡想著彆的,手上卻活動開了,幅度頻率由小而大,終成發瘋似的翻動積雪。
前一息還病懨懨的,後一息就變得異常生猛,不知哪來的力氣。
翻遍了周圍一丈之內的每一尺地方,找出了數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他一一細細辨認,可惜都不是他要找的。
多時無果,難免多想,忍不住往下想,喃喃念道:“刀不離身,刀既遺落,人必遇險,刀既在此,人必不遠,怎會找不見?”念頭又是一轉:“可是沒必要這麼著急上火吧!”稍作迷茫,糾結地咬了咬牙:“權當是報她的救命之恩了!”擴大翻查範圍,還是無果;二次擴大,依舊無果;三次擴大,疑似但不是;四次擴大……每拖上一息,焦急和瘋狂、糾結與矛盾便會增加一分。
終於,找到了。
第一反應是本能的欣喜,緊接著的第二反應是困惑,自言自語道:“我為什麼會感到高興?我為什麼會這麼高興?”憶起往昔似海仇怨,他覺著自己不應該欣喜,應該憤怒、憎恨才是。對旁的人,他能言善辯,喙長三尺,口若懸河,巧舌如簧,妙語連珠,天花亂墜,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可對自己他無法自欺欺人,確實很欣喜,確實既不憤怒,也不憎恨。
在他意識喪失之前,即以為自己要死了的刹那,他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很多人事物,其中就有一個孤獨、倔強而堅強的人,那人長著一張冷若冰霜、寒如皎月的麵孔和一雙光眼神就能殺人的眼睛。
現在,那個人從幻象來到現實,就在他的眼前,卻不是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麵前。
而是,雙眸緊閉,眉間帶苦,發梢眼睫上白白一片,分不清是雪末還是冰晶,麵色白裡透黑,麵容扭曲僵硬,氣息微若遊絲,隨時可能會斷,身體冷硬如冰如鐵。
他很震驚,更是擔憂,之前他無法抑製自己的欣喜,所以現在同樣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擔憂。
……
潭柘寺外無數豪傑深陷血毒人潮之中,垂死掙紮之際,情勢又有了新的變化。
不知為何血毒人突然放棄了對活人的圍攻,齊齊朝同一個方向不顧一切地飛奔而去,留下殘存也是幸存的豪傑們在寒風和狼藉中發怔,久久無法從納罕中自拔,連慶幸都忘了。
同樣以為自己死定了卻沒死成的還有蕭正陽,用同樣納罕的神情茫然環顧,怔怔地望著如潮水般退去的血毒人,同樣忘卻了慶幸。
無意中他瞥見一道有些與眾不同的身影,夜色之下看得不甚分明,但大概還是能夠看出那人在行止上變化有度、章法嚴謹,與周圍毫無章法的血毒人形成鮮明對比,快速奔走在黑雪地上,就像奔走在尋常的白雪地上那樣無所顧忌,他的第一反應是那人沒有中血毒。那人手裡握著一柄似曾相識的長劍,一看便知此劍不凡,明晃晃的,在夜幕下格外醒目。進一步證明了他的猜測是正確的,同時又引出了新的疑點。
突如其來的疑點,讓蕭正陽忘卻了所處環境的惡劣、剛剛經曆的凶險和自身的精疲力儘,下意識的快步追了上去,同時腦中展開搜索,回想著是在哪裡見過。想著想著,鎖定了某個目標,一個隻有一麵之緣但印象深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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