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藥鎮後山,雲霧如絮,風吹亂藤。
慕容冰隨那盲童一路北行,石板漸破,雜草蔓生,霧氣越濃,前方景致愈發朦朧。
穿過殘井與塄埂,舊誌所載的“棄雨觀”終於顯現。
廟早已坍塌,碑碣碎裂,唯有一扇歪斜的老木門,在藤蔓掩映下孤獨矗立,仿佛一具未化的枯骨,守著早已被遺忘的過往。
盲童於門前止步,伸手拉了她一把,語氣輕得仿佛霧中:
“你一人進去吧。”
“那老頭怪得很,說怪話、馭蛇陣,還天天往廟頂撒香灰,說能驅天禍。”
“我隻送到這兒,再往前,我娘說——不吉利。”
說罷,他轉身就走,步伐卻穩得詭異,每一步都像丈量過,無一錯落。
慕容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眉間微蹙,心中隱有異感。
她未多言,邁步入門。
廟內落葉積厚,風吹成旋,撲鼻而來的,是藥草與血腥混雜的刺鼻氣味。
這不是廟。
而是——毒窟。
——
屋中無神像,祈台已碎,化作粗糙藥爐。
四周堆滿斷骨殘瓷與鐵籠,籠中爬滿蛇蠍蜈蚣。
牆角一口水缸中,一條青斑蛇正吞食屍蠍,其下,卻擺著三味藥草——川楝子、苦參、酒蒿。
三種“解”,配一味“毒”。
她緩緩走近藥架,一排排毒草整齊排列,每一毒旁,皆配一解。
蠍毒之下是野芫荽,蛇毒之旁放虞草粉。
她目光一掃,突然停住。
那隻殺死內衛言斐的細蛇——竟被關在一隻琉璃籠中!
蛇腹微紅,仿若炭火暗燃。
它伏於琉璃籠中,靜如死物,周遭繚繞的卻不是毒氣,而是三味藥香——安神、緩脈、止血。毒與解並存,殺與救同在。
她低聲開口,語氣沉凝如霧:
“這蛇,本不該致命,是人為逆化其性,逼出了毒素,煉製成了毒藥。”
她指尖微顫,腦中回響起父親的一句話:
“天地有毒,亦有解;生克相生,非為傷人,而為救人。”
她心中一凜。
不是單純養這些毒物,也不是無差彆殺戮。
這座廟,分明是座藥陣。
有人在此研毒設局,不是為毀世,而是——為擇人,救人。
“他不是真棄世,而是在等……等一個能走到這裡的人。”
忽然,她目光一轉,牆角一張被火灼過的紙引起注意。
那是毒理逆解圖,滿紙奇符交錯如星宿列陣,推演精密,極儘冷峻。
毒以毒解,藥伴毒行,分明是醫道的極致之路——不是瘋癲,而是孤行。
就在此時,廟後忽起琴聲。
一聲如骨裂,一聲如風斷,冷冽刺骨,仿佛地底血哭般撲麵而來。
她眉心微動,循聲而去。
——
廟後,斷牆殘垣,一道身影盤坐廢階之上。
蓬發披肩,鶴袍罩膝,右足裹著藤布,身旁斜倚一根老槐杖,琴前灰塵覆麵,琴弦已斷三根,餘弦仍響,音如怨魂。
他左手極細,指甲泛黃,手指撥動琴弦,口中卻咕噥不停:
“三子落川,一子守脈,一子攻心……嘖,他這一子,破我中盤了。”
“得退……不,不退,棄邊取將……”
“那老狐狸果然心狠。”
他說話如對弈,又像在與死人低語,瘋瘋癲癲。
慕容冰止步,低聲道:
“晚輩慕容冰,家父慕容秋陽。”
“太醫院舊檔,有您與家父共研《傷寒新法》之名。”
琴音戛然而止。
男人抬頭,一雙混沌眼中透出森然冷意。
“太醫院?都是偽君子!無恥之徒。”
“慕容秋陽?”
“雖然比那些人好一些,但也不是好鳥。”
“那些個太醫院的敗類,寫書不署我名,卻栽贓陷害,把我趕出太醫院。”
“哼,褚元章早死在太醫院裡了。”
“現在坐你麵前的,是怪醫。不為朝廷所控,不為百姓所拜。”
他緩緩站起,拄杖而立:
“你來此,是誰派的鷹犬?北軍?太醫院?你以為我不識那鎮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