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沉重的殿門在身後合攏,隔絕了濃重的藥味與帝王垂危的氣息。殿外,夜風裹挾著白日殘留的暑氣撲麵而來,吹動毛草靈紫色的宮裝裙擺,發出細微的獵獵聲響。那風裡,似乎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來自棲梧宮方向的鐵鏽腥甜。
她站在高高的漢白玉台階之上,腳下是空曠寂靜的廣場,遠處是層層疊疊、在稀薄月光下泛著幽冷光澤的琉璃宮簷。這象征著至高權力的皇城,此刻在她眼中,卻像一頭蟄伏在濃重夜色裡的巨獸,張開了無聲的巨口。
赫連勃和巴圖魯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後稍低一級的台階上,如同兩尊沉默的守護神像。老宰相的眉頭依舊緊鎖,花白的胡須在夜風中微微顫動,方才養心殿內那一幕帶來的巨大衝擊顯然還未完全平息。巴圖魯則如同一座受了傷的鐵塔,渾身浴血,鎧甲破損處露出的布條被血浸透又乾涸成暗褐色,但他拄著彎刀的身軀依舊挺得筆直,布滿血絲的虎目警惕地掃視著四周的黑暗,仿佛隨時準備再次拔刀。
“娘娘,”赫連勃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憂慮,壓得極低,幾乎被風吹散,“陛下他…最後那眼神…”
毛草靈沒有回頭。她的目光穿透沉沉的夜幕,似乎想要看清那隱藏在重重宮闕最深處、代表著儲君之位的東宮輪廓。皇帝最後那一聲歎息,那複雜難辨的眼神——有托付,有審視,或許還有一絲連帝王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對失控局麵的忌憚——如同冰冷的蛇,纏繞在她的心頭。
“陛下累了。”她終於開口,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如同冰封的湖麵,“他需要靜養。”她將皇帝那複雜難明的情緒,輕描淡寫地歸結為疲憊。
赫連勃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他明白,有些話,此刻不能說透。他轉而道:“劉永的口供、密報、令牌、賬冊…這些鐵證,足以將皇後與大皇子釘死。老臣即刻回去草擬奏章,待陛下明日精神稍複,便可呈報,請旨發落!”
“有勞赫連大人。”毛草靈微微頷首,目光轉向巴圖魯,“巴統領,你的傷耽擱不得。立刻去尋張院正,務必讓他親自為你診治,用最好的藥。本宮需要你儘快恢複。”她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更帶著對未來凶險的清醒認知。暗衛的組建,離不開這把最鋒利的刀。
“末將領命!娘娘放心!”巴圖魯抱拳,牽扯到傷口也隻是眉頭微蹙了一下,眼中是毫無保留的忠誠與肅殺。
“去吧。”毛草靈揮了揮手。
赫連勃和巴圖魯躬身行禮,各自帶著沉重的使命,匆匆走下台階,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不同方向的宮道陰影之中。
台階上,隻剩下毛草靈孤身一人。夜風吹拂著她額角的碎發,也帶來一絲清醒的涼意。她緩緩抬起手,指尖再次輕輕撫過那道細小的傷口。微痛傳來,帶著一絲麻木的癢意,也清晰地提醒著她這一夜的血雨腥風和步步驚心。
棲梧宮的血腥味仿佛還縈繞在鼻尖,雲袖絕望的哭喊猶在耳邊,劉永崩潰的指證、賬冊上那刺目的“鷂鷹”與“東宮角門”……還有養心殿龍床上,帝王枯槁麵容上那最後洞悉一切的銳利審視……
疲憊如同潮水,洶湧地衝擊著她緊繃的神經,幾乎要將她拖入深淵。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甚至連一絲軟弱都不能顯露。
她深吸一口帶著涼意的夜風,強行將所有的疲憊、驚悸、憤怒以及那深不見底的寒意壓下。挺直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斷的脊梁,臉上重新覆蓋上一層屬於皇貴妃的、冰冷而堅硬的威嚴麵具。
“回宮。”她對著侍立在台階下的心腹太監吩咐道,聲音清冷,不容置疑。
“起駕——回棲梧宮——”太監尖細的嗓音劃破了夜的寂靜。
沉重的宮燈次第亮起,照亮了回宮的路。毛草靈端坐在步輦之上,紫色的身影在搖曳的光影中顯得孤絕而料峭。她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前方深不見底的宮道,仿佛剛才養心殿內那驚心動魄的誓言和此刻心頭翻湧的滔天巨浪,都與她無關。
***
棲梧宮正殿的狼藉已被大致清理,翻倒的家具被扶正或移走,破碎的瓷器殘骸被掃淨,凝固發黑的血跡也被清水反複衝刷,隻留下淡淡的、難以徹底去除的暗紅印痕和空氣中彌漫不散的、混合著血腥、藥味與皂角氣息的怪異味道。
明亮的燭火依舊燃燒著,驅散了角落的陰影,卻驅不散殿內彌漫的沉重壓抑。侍衛們無聲地值守在各自的位置,腰間的長刀在燭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眼神警惕如鷹。
毛草靈沒有去寢殿休息,而是徑直走向了正殿一側臨時辟出的書房。這裡原本是皇帝偶爾駕臨批閱奏折之處,此刻成了她的臨時中樞。
紫檀木的書案寬大厚重,上麵整齊地擺放著赫連勃命人緊急送來的、堆積如山的卷宗——棲梧宮所有宮人的詳細名冊、近三個月的出入記錄、各宮與棲梧宮有往來的名錄、內務府關於一應用度的賬冊……還有那本至關重要的、從劉永處搜出的藍皮賬冊,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書案最顯眼的位置,如同一個沉默的、隨時會引爆的驚雷。
毛草靈屏退了所有侍從,隻留下兩名絕對心腹的侍衛守在書房門外。
書房內,隻剩下她一人。門扉關閉的輕響隔絕了外界,也仿佛瞬間抽走了她強撐的力氣。她踉蹌一步,單手撐住了冰冷的書案邊緣,才勉強站穩。額角的傷口隱隱作痛,眼前陣陣發黑。
她走到書案後那張寬大的太師椅前,沒有立刻坐下,而是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光滑冰涼的紫檀木扶手。這張椅子,不久前還屬於那位掌握生死的帝王。而現在,她坐在這裡。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與沉重的壓力同時攫住了她。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深處翻湧的情緒已被強行冰封。她繞過書案,在太師椅上緩緩坐下。椅背很高,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她的身形在其中顯得纖細甚至有些單薄,但挺直的脊背卻如同青竹,帶著一種破土而出的韌性。
目光落在堆積如山的卷宗上,最終定格在那本藍皮賬冊上。她沒有立刻去翻動它,仿佛那裡麵藏著噬人的毒蛇。指尖無意識地在書案上劃動,留下幾道淺淺的印痕。
“鷂鷹……”
“東宮角門……”
“太子殿下交代……”
這幾個詞如同魔咒,在她腦海中反複盤旋、撞擊。每一次撞擊,都帶來徹骨的寒意和更深的疑慮。
拓跋宸。那個溫潤如玉,謙和守禮,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仁君典範的太子。那個在宮宴上會溫和地詢問她是否習慣宮廷生活的儲君。那個眉眼間總是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憂鬱,據說是因為思念早逝的母妃……
真的是他嗎?
毛草靈的指尖猛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痛楚帶來一絲清醒。
她用力搖了搖頭,像是要將這些紛亂的思緒甩出去。現在不是沉浸於震驚和猜疑的時候。棲梧宮剛剛經曆了一場清洗,人心惶惶。皇後和大皇子雖然被釘死,但他們的勢力盤根錯節,餘孽未清。而東宮……那個隱藏在迷霧深處的“鷂鷹”,更是懸在頭頂的利劍。
當務之急,是穩住棲梧宮,穩住自己剛剛到手的權柄,然後……才能圖謀其他。
她伸出手,拿起最上麵那本厚厚的宮人名冊,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具體的事務上。
名冊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簡單的符號。每一個名字背後,都可能隱藏著背叛的暗線,也可能存在著可以爭取的力量。
她的指尖劃過一個個名字,腦海中飛快地回想著方才殿審時的場景,回想著每一個宮人的表情、反應。雲袖淒楚絕望的臉龐再次浮現,那份奮不顧身的忠誠和袖口那本能的一縮……毛草靈的心如同被針紮了一下。
她拿起朱筆,在名冊上開始勾畫。
那些在殿審時主動自首或被人指認、與高德海、劉永有明確勾連的宮人名字上,毫不猶豫地畫上了醒目的紅叉。這些人,死罪難逃,打入暗牢嚴審,榨乾最後一點價值後,便是殺雞儆猴的結局。
一些在混亂中表現尚可,眼神相對清明的名字,她畫上了圓圈。這些人,或可觀察留用,或可施恩提拔,填補清洗後的空缺。
當她的筆尖落在一個名叫“春桃”的粗使宮女名字上時,微微停頓了一下。她記得這個宮女,在拓跋宏侍衛衝進來時,混亂中似乎曾試圖將一把掉落的小銀剪藏到角落裡,動作雖小,但那份下意識的、想要保護棲梧宮財物的舉動,被毛草靈眼角的餘光捕捉到。她在這個名字旁畫了一個小小的三角標記。
還有幾個在劉永被指認時,臉上露出過明顯驚愕和憤怒神色的低階太監,也被她一一標記。
處理完名冊,她又翻開內務府的賬冊和棲梧宮用度記錄。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項開支,尋找任何可能被動手腳或被克扣的蛛絲馬跡。同時,也在心中默默計算著,哪些地方可以節省,哪些地方需要立刻補足,以安定人心。
時間在燭火的燃燒和書頁的翻動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濃黑轉向了深沉的墨藍,預示著黎明將至。
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
“啟稟娘娘,”心腹太監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張院正求見。”
毛草靈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宣。”
須發皆白的張景和提著藥箱,幾乎是躬著腰進來的,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惶恐和深深的疲憊。他撲通跪倒:“微臣張景和,叩見皇貴妃娘娘。”
“張院正請起。”毛草靈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沙啞,“陛下龍體如何?可還安穩?”
“回娘娘,陛下服下微臣新配的‘九轉護心丹’後,氣息稍穩,方才又昏睡過去。脈象…依舊凶險異常,那餘毒如同跗骨之蛆,反噬之力遠超微臣預料!微臣…微臣無能!隻能竭力維持,延緩其勢……”張景和的聲音帶著哭腔,顯然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毛草靈的心沉了沉。皇帝的生死,直接關係到她手中權柄的穩固。“本宮知道院正已儘力。陛下安危,係於你一身。需要什麼藥材,儘管開口,內庫沒有,本宮派人去宮外尋!不惜一切代價,務必穩住陛下病情!”
“是!是!微臣定當竭儘所能!”張景和連連叩首。
“巴統領的傷勢如何了?”毛草靈話鋒一轉。
提到巴圖魯,張景和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甚至帶上了一絲敬佩:“回娘娘,巴統領真乃神人也!身上大小傷口十餘處,失血頗多,有幾處深可見骨!換做常人,早已支撐不住。他卻硬是挺著,方才處理傷口時哼都沒哼一聲!微臣已為其清創上藥,用了最好的金瘡藥和生肌散,又開了補血固元的方子。隻要好生靜養,莫再劇烈動作,假以時日,應無大礙。”
“嗯。”毛草靈微微頷首,“有勞張院正。巴統領乃國之柱石,務必精心照料。”
“微臣遵命!”張景和再次行禮,猶豫了一下,又道,“娘娘…您額角的傷…雖不深,但亦需處理,以免留下疤痕。還有娘娘氣色極差,心神損耗過甚,微臣鬥膽,請為娘娘請個平安脈,開一劑安神補氣的方子?”
毛草靈本想拒絕,但額角的刺痛和腦海中陣陣的眩暈感提醒著她,這副身體也已到了極限。她需要保持清醒。
“準。”她伸出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