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青銅燈台上明明滅滅,將毛草靈伏在案上的身影拓在牆上,像幅被揉過又展平的畫。阿蠻打了個哈欠,手裡的狼毫差點滴墨在記賬紙上,被她及時按住:“去睡吧,剩下的我自己來。”
“那怎麼行?”小宮女立刻挺直腰板,用布巾擦了擦眼角,“娘娘還沒歇息呢。”話音未落,殿外忽然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像是有人踩著棉花過來。阿蠻瞬間繃緊了脊背,剛要喝問,卻見門簾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掀開。
阿古拉披著件玄色鬥篷站在門口,鬥篷下擺還沾著未化的雪粒,顯然是剛從書房過來。他目光掃過案上攤開的十幾張記賬紙,又落在毛草靈凍得發紅的指尖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下:“這時候還在忙?”
毛草靈慌忙起身時帶倒了硯台,墨汁在宣紙上洇開個黑團,像朵驟然綻放的墨花。她懊惱地嘖了聲,卻被阿古拉按住肩膀:“坐著吧,朕又不是來查崗的。”
他隨手摘下鬥篷遞給身後的太監,徑直走到案前拿起最上麵的紙。那是張禦膳房采買清單,毛草靈用紅炭筆在“十斤枸杞,價銀五兩”旁邊畫了個圈,旁邊批注著“西城藥鋪同款,三兩可購”。字跡算不上娟秀,卻透著股利落勁兒,像她說話的語氣。
“你倒是把賬算到禦膳房頭上了。”阿古拉的指尖點在那個紅圈上,聲音裡帶著笑意,“王總管要是知道,怕是要連夜揣著賬本過來哭窮。”
毛草靈仰頭看他,燭光恰好落在他下頜線,將那道平日裡透著威嚴的弧線柔化了幾分。她忽然想起抵達乞兒國的第一晚,這人也是這樣站在她床前,隻是那時他眼神裡滿是審視,像打量一件剛入庫的珍寶,掂量著價值幾何。
“不是算他的賬,是算咱們自己的。”她抽過另一張紙,上麵用炭筆勾勒著幾排架子,標著“乾貨區”“鮮菜區”“香料區”,“禦膳房采買向來是一筆糊塗賬,上個月買的銀耳,到這個月還沒見著影,一問就是‘後廚用了’。咱們琉璃殿不如自己建個小庫房,采買直接對接商販,既省錢又新鮮。”
阿古拉挑眉:“你連商販都找好了?”
“還沒。”她老實搖頭,指尖在“香料區”三個字上敲了敲,“但我打聽了,東市有個姓胡的波斯商人,專做香料生意,據說價格公道。還有南城的張屠戶,每天天不亮就宰好新鮮的羊肉,送進宮比禦膳房采買的便宜兩成。”
這些事她本該讓阿蠻去打聽,卻總覺得自己跑一趟才放心。前幾日借著去慈安寺上香的由頭,她特意繞路看了市集,凍得鼻尖通紅,卻把各家門市的價格記了個門兒清,回來後連夜整理成現在這幾張紙。
阿古拉看著她眼裡亮晶晶的光,忽然想起幼時隨父狩獵的情景。那時他追一隻白狐追到雪地裡,狐狸明明已經筋疲力儘,眼裡卻還燃著不肯認輸的火苗,和此刻的毛草靈一模一樣。
“明日獵場之行取消吧。”他忽然說,將那張畫著庫房架子的紙折起來塞進袖中,“一早讓王總管來琉璃殿,你親自跟他說。”
毛草靈愣住:“為何取消?”她還特意讓阿蠻找了身方便騎射的胡服,甚至偷偷在偏殿練了半宿拉弓。
“比起獵場,朕更想看看你的小庫房能建成什麼樣。”阿古拉轉身時,鬥篷掃過案邊的銅爐,火星子濺出來,落在他玄色常服上,又很快熄滅,“對了,淑妃送來的參湯,你喝了?”
毛草靈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火星子燙了下。她確實沒喝,讓阿蠻倒在了廊下的花叢裡。此刻卻隻能含糊道:“喝了,多謝陛下關心。”
“那參是遼東送來的老山參,性烈。”阿古拉的聲音從門簾處傳來,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你身子弱,往後這樣的東西,讓宮人先給太醫院看看。”
門簾落下的瞬間,毛草靈才發現自己攥著筆的手心裡全是汗。阿蠻在一旁拍著胸口:“陛下怎麼突然提起參湯了?嚇死奴婢了。”
她卻沒說話,隻是望著那扇緊閉的門。阿古拉顯然知道她沒喝,卻沒點破。這認知讓她心裡又暖又慌,像揣了塊剛從炭火裡扒出來的烙鐵。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琉璃殿就熱鬨起來。王總管帶著兩個副手候在殿外,手裡捧著厚厚的賬冊,臉上堆著笑,眼裡卻藏著幾分不以為然。誰都知道這位大唐來的娘娘受寵,但後宮女子擺弄賬本,在他看來不過是新鮮勁兒罷了。
毛草靈沒讓他進正殿,直接領著人去了偏殿。偏殿的長案上已經擺好了她連夜整理的清單,旁邊還放著那副竹算盤。
“王總管,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她拿起最上麵的紙,聲音清亮,“上月禦膳房給各宮采買的冬菜,每斤比市價高了五文,十座宮殿算下來,多花了二十三兩銀子。這錢花在哪兒了,還請您給說說。”
王總管臉上的笑僵了下,剛要辯解,卻見毛草靈已經撥動了算盤。竹片碰撞的脆響裡,她報出一串數字:“城東李老漢的白菜,一百文能買二十斤;城西張大戶的蘿卜,八十文一筐。禦膳房采買的賬目上,卻是白菜七文一斤,蘿卜六文一斤。這中間的差價,總不能是被雪凍沒了吧?”
算盤聲停時,偏殿裡靜得能聽見窗外麻雀的叫聲。兩個副手的臉漲得通紅,王總管的額角滲出細汗,支支吾吾道:“娘娘有所不知,宮裡采買要經過層層查驗,這……這人工費總是要算的。”
“人工費可以算,但不能離譜。”毛草靈將另一張紙推過去,上麵用朱筆寫著各環節的合理開銷,“我讓人算了,查驗費、運輸費加起來,每斤最多加兩文。多出來的三文,還請王總管給個說法。”
她語氣平靜,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兒。王總管伺候過三任皇帝,見慣了後宮女子的手段,卻沒見過這樣的——不撒嬌不哭鬨,拿著幾張紙就想掀翻幾十年的規矩。他剛要發作,卻見太監匆匆進來稟報:“總管,陛下駕臨。”
阿古拉走進來時,正看見王總管要將賬冊往懷裡揣。他沒說話,隻是拿起案上那張標著差價的清單,慢悠悠道:“王總管在宮裡當差三十年了吧?”
王總管撲通一聲跪下,聲音發顫:“奴才……奴才三十一年了。”
“三十一年,該攢下不少家底了。”阿古拉的指尖在紙上輕輕敲擊,“聽說你上個月給兒子在城外買了處帶花園的宅子?禦膳房的俸祿,夠嗎?”
王總管的臉瞬間慘白如紙,連連磕頭:“陛下明鑒!奴才絕不敢中飽私囊!那宅子是……是奴才親家給的!”
“哦?”阿古拉挑眉,“你親家是開布莊的老李頭吧?他昨天還在太醫院哭窮,說兒子重病,連藥錢都湊不齊。”
這話像塊石頭砸進冰窟窿,王總管徹底癱在地上,再沒了辯解的力氣。毛草靈看著眼前這幕,心裡卻沒多少快意。她本想隻是整頓采買,沒想會牽扯出貪腐,更沒想阿古拉會親自過來,還用這樣雷霆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