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城心臟之地,在一望無際的雪原之上,一座由整根整根巨木榫卯交錯構成的圓形“辯經壇”,如同神話中降落的日輪,在無數工匠晝夜不息,揮汗如雨的趕工下,於極短的時間內拔地而起!
此壇分三重天穹,巍然聳立,昭示著等級森嚴的權力秩序。
最高層,僅置一椅,盤龍刻鳳,孤懸於眾山之巔,那是大蒙古國至高無上的大汗之位。
中層,環布著代表黃金家族諸王權柄的座椅,雄踞四方,象征著帝國統治的核心力量。
最底層,則是如同朝拱的基座,密密麻麻安置著帝國官員、地方豪強以及被特意挑選出來用以彰顯“萬民矚目”的各部族、各族群的代表席位。
此刻,席位已然坐滿。肅殺而壓抑的空氣在人們無聲的呼吸間流轉。
那些崇信薩滿、追隨佛祖的貴族,目光斜睨著對麵那些因全真教而尊崇道法的權貴。而信道的一方,亦不甘示弱地回以冰冷或略帶焦慮的凝視。
無形的壁壘在空氣裡凝結,哪怕辯法還沒有正式開始,兩方信徒之間,無聲的交鋒在目光的刹那碰撞間已然開始。
在這片權力的環形漩渦之中,二層不起眼的角落裡,一人裹在厚厚的純白貂裘之中,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裡,一雙寒星般的眸子穿透皮帽的縫隙,冷靜而銳利地掃視著全場。
此人正是“重傷未愈”的四王爺忽必烈,他那貂裘之下,似乎還隱隱透著藥味,然而他的那眼神卻如冰湖之下暗湧的激流,哪有半分重傷者的萎靡?
他像一頭耐心等待最佳狩獵時機的雪豹,目光最終定格在最高處的空椅上。
而在這三層環形的座椅之下,便是開闊的沙土場地,黃沙鋪就的正中間有一座黑石打造而成的石壇,如同最原始的鬥場。
石壇正中左右兩側,各孤零零放置著一個草編蒲團。蒲團之前,是一張矮小的烏木案幾,幾上空無一物。
這裡才是即將上演思想交鋒的舞台核心!
辯法尚未正式開始,佛道兩派主要人物皆被安排在外圍一頂巨大的軍帳內候場。
貴由此舉,頗有些惡意的刻意,讓佛道兩家死對頭在開戰前沿處一室,如同將獵食前的猛獸關進同一個狹小的籠舍,無形的火藥味在空氣中彌漫。
帳內,氣氛詭異。絕大多數佛道中人盤膝閉目,默運各自心法,試圖隔絕對方的存在,眼不見為淨。
但也有人例外,有些人好想真的是來這裡參研佛法,與人交流學習的。
這裡說的是一位少林寺出身的僧人,年約三十餘歲,麵如冠玉,氣質儒雅溫潤,若非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僧袍,倒更像是一位飽讀詩書的儒生。
此時,他正與一位胡貌深目、氣勢洶洶的西域番僧就《金剛經》中一句“法尚應舍,何況非法”的真意爭論得麵紅耳赤。那番僧自持地位崇高,強解經文,意蘊粗陋,可是一番強詞奪理之下,那少林僧人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急得額頭冒汗。
就在此時,一個清越平和的聲音插入:“法師此言差矣。‘舍法非法’非是斷滅空,乃是破執名相、得見真如彼岸之舟筏。妄言斷滅,豈非墮入頑空?”
說話者正是靜立一旁的鹿清篤。他寥寥數語,剖析分明,立時點破那番僧曲解的關竅所在。番僧被駁得瞠目結舌,有心反駁,但見來人是身份尊崇的全真掌教發聲,隻能悻悻然合什退下。
覺遠如釋重負,感激地看向鹿清篤:“多謝真人仗義執言,解此愚頑!”
“舉手之勞,大師不必掛懷。”鹿清篤微笑道。
因這一番小小的援手,加之先前那僧人對佛理的獨到見解,鹿清篤便順勢與之攀談起來。
這一交談,鹿清篤心頭暗驚。這僧人雖自稱隻是少林藏經閣一灑掃僧人,年紀也輕,但其對佛家經藏義理的理解之透徹、見解之圓融,遠超許多聲名在外的“高僧”!其闡述佛理如涓涓清泉,不疾不徐,不帶絲毫煙火氣,直指本心。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少林寺藏龍臥虎,千年禪宗祖庭,果非虛名!貧道欽佩!”鹿清篤由衷讚歎,眼中閃爍著識才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