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階月地有熊貓
玉皇大帝張興東是在紫霄殿的玉榻上驚醒的。案頭的燭火明明滅滅,映得他鬢角新添的白發泛著銀光,這是他執掌三界以來從未有過的景象。殿外的晨鐘還未敲響,南天門的守將剛換過第三班崗,本該是萬籟俱寂的時刻,他掌心卻沁出了冷汗——那夢太過真切,仿佛不是幻象,而是某種正在發生的現實。
一、瑤池舊影
張興東記得很清楚,那隻母熊貓叫“墨團”。三百年前他微服私訪蜀地,見它被困在獵人設下的陷阱裡,左前掌淌著血,圓臉上卻滿是倔強。彼時他還未完全習慣“玉皇大帝”的身份,隨手揮了道仙力將陷阱化為烏有,又從袖中摸出顆療傷的金丹,掰了小半喂給它。
“往後莫要再這般莽撞。”他當時是用凡間的語氣說的,卻沒料到這熊貓竟似通了靈性,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背,喉嚨裡發出軟糯的嗚咽。
後來他將墨團帶回天庭,養在瑤池西側的竹林裡。那片竹林是他特意命仙官移栽的,竹節裡流淌著瑤池的玉液,長出的竹葉帶著淡淡的甘甜味。墨團每日除了睡就是吃,滾得一身圓滾滾的,黑白相間的皮毛在陽光下油亮發光。有時他處理完三界事務,會提著一籃新鮮的竹筍去看它,它便會顛顛地跑過來,用毛茸茸的身子蹭他的龍袍,惹得旁邊的仙娥們竊笑——誰能想到威嚴的三界至尊,會對著一隻熊貓露出那般柔和的神色?
墨團的離去是在五十年前。那日他正在淩霄殿商議給西天佛祖賀壽的事宜,忽然心有所感,快步走到瑤池,卻見墨團趴在竹林深處,氣息已絕。它的左前掌微微蜷著,像是還握著什麼東西,旁邊散落著半根啃剩的竹筍。
張興東站在那裡,久久沒有說話。仙官們大氣不敢出,他們從未見過陛下這般模樣——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空落落的茫然,仿佛心裡某塊柔軟的地方突然塌了下去。後來他命人將墨團葬在竹林最深處,立了塊無字碑,碑前常年有仙露澆灌,長出的竹筍比彆處的都要肥嫩。
這五十年來,他幾乎不再去瑤池西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每次靠近那片竹林,他都會想起墨團蹭他手背時的溫度,想起它啃竹筍時滿足的呼嚕聲,心口就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悶得發慌。
二、人間電信廳
夢裡的場景卻是陌生的。沒有雲霧繚繞的天庭,沒有金碧輝煌的宮殿,隻有一間亮著白光燈的屋子,牆上掛著“中國電信”四個藍色的大字。櫃台後麵坐著個年輕女子,穿著淺藍色的製服,頭發梳成利落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
張興東一開始並未在意,直到那女子抬起頭,他才如遭雷擊——那雙眼睛,圓而明亮,帶著幾分懵懂,幾分溫順,竟和墨團的眼神一模一樣。更讓他心驚的是,女子左手的小指有些微微彎曲,像是受過傷,正和墨團當年在陷阱裡摔傷的左前掌位置隱隱對應。
“先生,請問您要辦理什麼業務?”女子的聲音清脆,帶著一點南方口音的軟糯,像極了墨團高興時發出的“哼哼”聲。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他想告訴她,他是玉皇大帝,他認識她五十年前的樣子,他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問她——在凡間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她?還喜歡吃竹筍嗎?
可他最終隻是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耐心地給下一個顧客解釋套餐內容,看著她偶爾會無意識地用左手小指蹭蹭桌麵,看著她午休時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竹製的飯盒,裡麵裝著……竹筍炒肉。
那一刻,張興東忽然明白了。墨團壽終之後,並未入輪回,而是帶著一絲靈性轉世成了凡人。這或許是天道的安排,或許是他當年喂下的那顆金丹起了作用,又或許,隻是墨團自己的選擇——它想離他近一些,哪怕隻是在凡間,做一個能時常看到“電信”二字的營業員。
這個念頭剛起,夢境便碎了。他猛地坐起身,玉榻上的錦被滑落,露出他因震驚而微微顫抖的手。殿外的晨鐘恰好響起,悠遠的鐘聲穿過雲層,傳到九天之外,卻傳不到那個凡間的電信營業廳裡。
三、微服私訪
張興東用了三天時間處理完積壓的公務,又將三界之事暫交托給太白金星,便化作一個尋常老者的模樣,揣著幾粒護身的仙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天庭。
他循著夢中的記憶,來到那座南方的小城。街道兩旁的梧桐樹正落著葉,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憑著模糊的印象找到了那家電信營業廳,玻璃門上貼著最新的5g套餐廣告,門口的電子屏滾動播放著優惠活動。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走了進去。空調的冷氣撲麵而來,夾雜著淡淡的消毒水味。櫃台後麵,那個穿著淺藍色製服的女子正在低頭寫著什麼,陽光照在她的側臉上,給她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請問,這裡可以交話費嗎?”張興東走到櫃台前,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蒼老而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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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抬起頭,看到他時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可以的,大爺,您報一下手機號。”
就是這雙眼睛。張興東的心跳漏了一拍。和夢裡一樣,和記憶裡墨團的眼睛一樣,清澈、溫順,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親近感。他報出一個臨時用仙力變出的手機號,看著她纖細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著,左手的小指果然有些彎曲。
“大爺,您這號碼是新辦的吧?”她一邊打印單據,一邊笑著說,“正好我們最近有活動,充兩百送五十,還送一個竹製的手機支架,您要參加嗎?”
竹製的手機支架。張興東的心又顫了一下。他點點頭:“好,就參加這個活動。”
她麻利地辦完手續,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小巧的竹製支架遞給她,支架的形狀像一片竹葉,上麵還刻著幾道淺淺的紋路。“這是我爺爺做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在鄉下種竹子,閒了就刻點小東西給我,我覺得好看,就拿來當贈品了。”
張興東接過支架,指尖觸到竹子溫潤的質感,仿佛又摸到了墨團毛茸茸的耳朵。“做得真好,”他由衷地讚歎道,“你爺爺手藝真巧。”
“謝謝大爺。”她笑得更開心了,眼睛彎成了月牙,“對了,我叫汪秀麗,您以後有什麼業務問題,隨時來找我。”
汪秀麗。張興東在心裡默念著這個名字。秀麗,秀麗,確實人如其名。他點了點頭,拿著單據和手機支架,慢慢走出了營業廳。門口的電子屏還在滾動播放著廣告,他回頭看了一眼,汪秀麗已經低下頭,繼續忙著手裡的工作,陽光照在她的發頂,像撒了一層金粉。
四、尋常日子
張興東在小城住了下來。他租了間離電信營業廳不遠的民房,每日清晨去公園打打太極,上午去營業廳旁邊的茶館坐著,點一壺茶,看著汪秀麗在櫃台後麵忙碌的身影。
他看到她耐心地給老人解釋手機套餐,看到她笑著接過顧客遞來的錦旗——上麵寫著“服務熱情,儘職儘責”,看到她午休時和同事們說笑,說到開心處會捂著嘴笑,眼睛眯成一條縫,像極了墨團吃到好吃的竹筍時的模樣。
有一次,一個醉漢闖進營業廳,對著櫃台拍桌子,罵罵咧咧地要投訴。汪秀麗沒有慌,也沒有生氣,隻是遞給他一杯水,輕聲說:“先生,您先喝口水,有什麼事我們慢慢說。”那語氣溫柔卻堅定,像極了當年墨團麵對凶猛的野獸時,不卑不亢的樣子。
醉漢愣了一下,大概是被她的平靜感染了,接過水喝了一口,罵聲漸漸小了。後來張興東才知道,那醉漢是因為手機丟了,裡麵存著他剛去世妻子的照片,急得失去了理智。汪秀麗幫他掛失了手機號,又聯係了派出所,最後還自掏腰包幫他補辦了手機卡。
那天晚上,張興東看到汪秀麗下班時,眼眶紅紅的,卻還是強撐著對同事笑了笑。他跟在她後麵,看到她走到街角的花店,買了一束白色的菊花,又走到旁邊的小吃攤,點了一份……竹筍湯。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墨團的忌日。
張興東沒有上前打擾,隻是在她離開後,對著那碗沒喝完的竹筍湯,輕輕歎了口氣。他從袖中摸出一顆小小的仙丹,彈指間讓仙丹化作一縷青煙,融入了湯裡。這顆仙丹不能讓她長生不老,卻能保她一世平安健康,就像當年他救下墨團時那樣。
五、不期而遇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去冬來,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張興東依舊每日去茶館坐著,看汪秀麗上班、下班,偶爾會去營業廳辦點無關緊要的業務,聽她說幾句話。
他知道了她的家在鄉下,父母都是普通的農民,爺爺種了一輩子竹子。她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就來城裡的電信營業廳當了營業員,已經做了五年。她喜歡吃竹筍,喜歡竹子做的東西,甚至連手機鈴聲都是竹葉沙沙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