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痕記
紫霄宮的石階積著三萬年的月光，涼得像塊浸在忘川河裡的玄鐵。玉瑤仙子的指尖停在那枚懸於殿中的心鎖上方，金紋流轉的鎖鏈突然震顫起來，將她袖口的雲紋都映得發顫。她忽然想起昨日太白金星醉酒時說的話——當年玉帝熔鑄這鎖，是連著心口那截女媧補的仙骨一起投進丹爐的。
"仙子小心。"身後傳來托塔李天王的聲音，他手按塔身的姿勢還帶著當年護駕的警惕，"這鎖三萬年沒出過紫霄宮，陛下說過，凡俗仙識靠近會被戾氣反噬。"
玉瑤卻沒收回手。她看見鎖鏈第三節的凹槽裡，凝著顆米粒大的血珠，像是誰的指尖被生生剜下，又被歲月封成了琥珀。昨夜她在瑤池邊整理古籍，翻到本用鮫綃寫就的《天庭秘史》，其中一頁畫著玄鐵鎖的圖譜，旁注是行褪色的朱字："每道血痕，皆為元神淬火處。"
"李天王，"她的聲音輕得像飄落的蓮瓣，"您見過陛下鎖心魔的樣子嗎？"
李靖的寶塔突然發出嗡鳴，像是被這問話勾動了舊憶。三萬年的風從殿外卷進來，吹得玉瑤的廣袖獵獵作響，恍惚間，她仿佛看見紫霄宮的寒玉床前，坐著個比月光更冷的身影。
那時玉帝剛將心魔鎖進玄鐵鏈，仙骨熔鑄的鎖身還泛著赤紅的餘溫。他盤腿坐在寒玉床上，玄鐵鎖的一端纏在手腕，另一端沒入虛空——那裡是心魔嘶吼的牢籠。起初隻是每晚三更，鎖鏈會突然繃緊，像有頭野獸在另一端瘋狂撕扯。玉帝總是閉著眼，指尖掐著法印，冷汗順著下頜線滴落，在寒玉床上砸出細碎的冰花。
第一次血痕出現時，天庭正在過蟠桃宴。赤腳大仙提著酒葫蘆剛走到南天門，就聽見紫霄宮傳來震耳欲聾的龍吟——那是玉帝元神受損時，藏在仙骨裡的上古龍氣在悲鳴。他撞開殿門時，看見玄鐵鎖上的倒刺全紮進了玉帝的皮肉，第三節鎖鏈纏著團黑霧，黑霧裡伸出無數利爪，正往鎖眼裡鑽。
"陛下！"赤腳大仙想祭出法寶，卻被玉帝抬手攔住。他的手腕已被鎖鏈勒得血肉模糊，金血順著鎖身往下淌，滴在地上竟燒出個個小坑。"退下。"玉帝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這是我與他的事。"
赤腳大仙看見黑霧裡浮出張猙獰的臉，眉眼竟與玉帝有七分相似。那臉湊在鎖眼邊獰笑："你用仙骨鎖我，不過是怕有朝一日，三界知道你也藏著屠戮眾生的念頭！"鎖鏈猛地收緊，玉帝的肩骨發出脆響，他卻突然笑了，金血濺在鎖鏈上，竟燙得黑霧滋滋作響。
"你錯了。"玉帝的指尖按在鎖眼處，元神之力像潮水般湧進去，"我鎖你，是怕你玷汙了"守護"二字。"那晚紫霄宮的月光都被染成金色，第二天眾仙發現，玄鐵鎖的第三節多了顆血珠，像顆凝固的星辰。
玉瑤的指尖輕輕觸到那血珠，鎖鏈突然劇烈震顫，她的仙識被卷入片混沌——
她看見玉帝在寒玉床上抽搐，玄鐵鎖深深嵌進骨血，黑霧從鎖眼溢出，在他周身織成張巨網。網裡全是扭曲的幻象：有開天辟地時被他親手鎮壓的混沌巨獸，有上古神戰時倒在他劍下的仙僚，還有人間曆劫時，被他誤判而枉死的凡人。
"你看，"心魔的聲音在網中回蕩，"這些都是你造的孽！你憑什麼當三界共主？"玉帝的元神被幻象撕扯得快要潰散，他卻猛地咬破舌尖，將口金血噴在鎖鏈上。血珠滲進鎖眼的瞬間，幻象裡突然開出朵蓮花，是他當年在人間曆劫時，救過的盲眼女孩種下的。
"我記得她。"玉帝的聲音帶著血絲，"她看不見世界，卻總說陽光是暖的。"鎖鏈上的血珠發出微光，黑霧退去了些，留下道更深的血痕。
玉瑤猛地收回手，指尖竟沾著絲金紅的霧氣。李靖遞給她塊清心玉，沉聲道："三百年前，魔界入侵忘川，陛下在紫霄宮閉關，心魔趁機作亂，說隻要他放出戾氣，彈指間就能蕩平魔界。"
那天的玄鐵鎖燙得能熔化金石。玉帝的仙骨像是被投入熔爐，每寸都在灼痛。他看見水鏡裡，鐘馗帶著陰兵在忘川河浴血奮戰，判官的生死簿都被魔火點燃。心魔在鎖鏈那頭狂笑："你看，你的慈悲救不了他們！隻有我能給你毀滅一切的力量！"
玉帝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滴在鎖鏈上，順著紋路蜿蜒遊走。他想起當年女媧補天時，將最後塊仙骨嵌進他心口，說："三界需要的不是屠夫，是能忍得住疼的守護者。"他突然結出個從未用過的法印，將元神劈成兩半，一半用來加固鎖鏈，一半化作道金光，穿透宮牆落在忘川河。
鐘馗後來總對人說，那天忘川河突然漲起金色的浪，浪裡浮出無數蓮花，每個花瓣上都坐著位慈眉善目的佛陀。等金光散去，玉帝的玄鐵鎖上，又多了顆血珠，比之前的都要明亮。
"您看這鎖鏈的紋路，"玉瑤指著那些交錯的金線，"像不像陛下親手寫的渡化咒？"李靖順著她的指尖望去，果然看見鎖鏈的凹槽裡，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字，是用元神之力刻下的，每個字都嵌著點金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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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太白金星來送丹，看見玉帝正用指尖撫摸那些血珠。他的指腹結著層厚厚的繭，是常年捏法印磨出來的，觸到血珠時，指尖微微發顫，卻又帶著種近乎溫柔的力道。"它們快成精了。"玉帝輕聲說，丹爐的火光映在他眼底，"每次想放棄時，就看看它們，知道自己還在守著些什麼。"
那年人間大旱，百姓跪在泰山頂求雨，膝蓋都磨出了血。玉帝在紫霄宮祭天，心魔卻在鎖鏈裡興風作浪："你若降下甘霖，就要耗損千年修為，值得嗎？那些凡人，百年後不過是堆枯骨。"鎖鏈勒得他仙骨欲裂，血珠顆顆亮起，像是在替他應答。
玉帝望著水鏡裡乾裂的土地，突然將掌心按在鎖眼上。玄鐵鎖發出嗡鳴，那些血珠同時炸開，化作漫天金雨，一半落在人間滋潤土地，一半滲進鎖鏈，在最深處開出朵金色的花。等雨停後，百姓們看見泰山頂的石頭上，多了道鎖鏈狀的紋路，雨天時會滲出甜甜的水。
玉瑤的指尖撫過最後顆血珠，那是三百年前新添的，還帶著淡淡的溫熱。她想起那年自己在瑤池邊修煉走火入魔，是玉帝用元神護住她的心脈，玄鐵鎖卻因此震顫了七天七夜，鎖鏈上多出道深可見骨的痕，血珠就在那痕的儘頭，像滴未落的淚。
"仙子可知，為何陛下總把這鎖懸在紫霄宮？"李靖的聲音帶著感慨，"他說，看得見疼，才記得住慈悲。"
暮色漫進紫霄宮時，玄鐵鎖突然輕輕晃動，那些血珠齊齊亮起，在半空拚出朵蓮花的形狀。玉瑤看見蓮花中心，映出玉帝打坐的身影——他的手腕上，有圈淡淡的紅痕，像戴著串看不見的鎖鏈，卻在抬手拂過蓮台時，指尖流出溫潤的光。
後來她在太上老君的煉丹房裡，看見本被香火熏黃的筆記，最後頁畫著玄鐵鎖的草圖，旁邊寫著行小字："所謂鎧甲，不過是把疼熬成了光。"字跡蒼勁有力，筆鋒處帶著點金紅的墨痕，像從鎖鏈上拓下來的血珠。
玉瑤將那頁紙小心地折好，藏進袖中。走出煉丹房時，正看見太白金星捧著新煉的金丹往紫霄宮去，他的雲鞋沾著些金紅的粉末，說是玄鐵鎖上掉下來的，"陛下說，這是鎖鏈開的花，埋在瑤池邊，來年能長出忘憂草。"
她眼睛望著瑤池的方向，晚霞正漫過水麵，像誰將無數血珠灑在了波光裡。那些疼過的痕跡，終究都成了滋養慈悲的養分，在時光裡開出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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