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鑽進鼻腔時,我正盯著天花板上的輸液管。透明的液體一滴滴墜落,像在數著某種我讀不懂的倒計時。穿製服的人坐在對麵,鋼筆在筆記本上劃出沙沙的聲響。
“陳默,再想一次。”他的聲音很平,像手術刀切開皮膚時的冷靜,“三月十七號晚上七點到十點,你在哪裡?”
我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記憶像塊被摔碎的鏡子,碎片散落在霧裡,怎麼抓都抓不住。我隻能搖頭,指尖摳進病號服的布料裡:“不知道,我什麼都記不起來。”
他們說我涉嫌一樁謀殺案。死者是個叫林慧的女人,住在我家樓下。有人在監控裡看到我案發當晚進過她的單元樓,她的指甲縫裡有我的皮膚組織,床頭櫃上那杯沒喝完的水裡,驗出了和我杯子裡一樣的安眠藥成分。
“你認識她嗎?”另一個戴眼鏡的人問,他總是把文件夾抱在懷裡,像抱著某種證據。
我努力回想。林慧這個名字很熟悉,像在舌尖滾過千百遍,卻怎麼也嘗不出具體的味道。我記得她家陽台總擺著盆梔子花,記得她下樓時喜歡走樓梯,記得有次電梯壞了,我們在樓道裡擦肩而過,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茉莉香。
但這些碎片拚不成完整的畫麵。就像我知道自己叫陳默,知道住在302室,知道自己在圖書館工作,卻不知道這些事實之間是怎麼串聯起來的。醫生說這是創傷後逆行性遺忘,可能是頭部受到撞擊引起的。他們在樓梯間發現了我,額頭上有個三厘米長的傷口,血流進眼睛裡,把整個世界染成了紅色。
庭審那天,陽光透過法院的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斕的光斑。檢察官出示了一遝遝證據,照片上的林慧躺在血泊裡,她的眼睛睜著,瞳孔裡映出天花板的吊燈,像顆碎裂的星辰。
我的律師站起來,聲音洪亮:“所有證據都隻能證明我的當事人出現在案發現場,但無法證明他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一個失去記憶的人,如何為他記不起來的行為負責?”
陪審團竊竊私語。我坐在被告席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額頭上的疤痕。那道疤已經結痂,摸起來硬硬的,像塊不屬於我的異物。
“我反對!”檢察官的聲音尖銳起來,“記憶不能成為脫罪的理由!”
法官敲了敲法槌,法庭瞬間安靜下來。他看著我,眼神複雜:“被告陳默,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我張了張嘴,喉嚨乾得發疼。那些破碎的畫麵突然湧上來——晃動的人影,摔碎的花瓶,梔子花的花瓣散落一地,還有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蓋過了茉莉香。但這些畫麵太快,像閃電劃過夜空,來不及抓住就消失了。
“不記得。”我說。
判決下來那天,天空下著小雨。“無罪釋放”四個字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律師拍著我的肩膀說“恭喜”,但我笑不出來。走出法院時,我看到林慧的父母,兩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他們的眼睛紅腫,死死地盯著我,像兩尊沉默的石像。
我回了趟原來的家。警察已經撤走了警戒線,門虛掩著,一推就開。屋子裡積了層薄灰,書桌上的書還攤開著,是本加繆的《局外人》,書頁上有我用紅筆劃出的句子:“在我們的社會裡,任何在母親下葬時不哭的人都有可能被判處死刑。”
樓下傳來開門聲,我下意識地躲到窗簾後麵。是林慧的父母,他們抱著一個紙箱,裡麵裝著她的遺物。老太太的哭聲像鈍刀子割肉,一聲聲撞在我心上。
“都怪我,要是那天我不讓她搬出來就好了……”
“跟你說了那小子不對勁,整天陰沉沉的,誰知道心裡裝著什麼齷齪事……”
我捂住耳朵,卻擋不住那些話。記憶的碎片又開始翻滾——我們在圖書館爭吵,她把書摔在我臉上,書脊磕在我的額頭上,很疼。她說“你這種人,根本不懂得愛”,我說“你懂什麼”,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麼?
我衝出家門,像個瘋子一樣在街上跑。雨打在臉上,冰涼刺骨。我撞到了一個垃圾桶,金屬桶倒地時發出刺耳的聲響。旁邊的便利店老板探出頭看了一眼,又縮了回去。
我在橋洞下坐了一夜。天亮時,清潔工掃地的聲音把我吵醒。他掃到我腳邊時,停下來說:“小夥子,失戀了?”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歎口氣:“多大點事,活著總有希望。”
希望?我看著水麵上自己的倒影,那張臉陌生得可怕。額頭上的疤痕清晰可見,像條醜陋的蟲子。如果我真的沒罪,為什麼會失憶?為什麼那些碎片總在折磨我?如果我有罪,為什麼記不起來?這種不確定像個黑洞,一點點吞噬著我。
我找了份新工作,在一家偏遠的印刷廠當校對。住的地方是間頂樓的閣樓,很小,隻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窗外是片荒地,據說要建高樓。我很少出門,也很少說話,同事們都叫我“啞巴”。
直到那天,我在校對一本舊書的重印版時,看到了一句話:“遺忘不是救贖,而是更殘忍的懲罰。”
鋼筆從我手裡滑落,墨水在紙上暈開,像朵黑色的花。記憶的閘門突然被撞開——我掐著她的脖子,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像要把我吸進去。她的指甲深深摳進我的胳膊,留下幾道血痕。花瓶摔在地上,水流了一地,梔子花泡在血水裡,白得刺眼。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太生氣了,我沒想讓她死……
原來我什麼都記得。那些碎片從來都不是碎片,而是被我刻意藏起來的真相。我以為失憶能讓我逃脫,卻沒想到真相一直躲在潛意識裡,日夜啃噬著我。
我辭了職,把所有東西都扔了。站在那棟還沒完工的高樓頂上時,風很大,吹得我站不穩。腳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和車輛,像群忙碌的螞蟻。遠處的天空很藍,藍得讓人想哭。
我想起林慧笑起來的樣子,她的眼睛會彎成月牙,嘴角有兩個小小的梨渦。她說她最喜歡梔子花,因為它“開得熱烈,謝得決絕”。
如果可以重來,我想對她說聲對不起。
風更大了,我張開雙臂,像隻想要飛翔的鳥。墜落的瞬間,我好像聞到了梔子花的香味,很淡,卻很清晰。
這次,我不會再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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