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的顛簸與時空的錯亂感驟然消失,腳下傳來堅實觸感。一股混合著潮濕青苔、陳舊木料和淡淡煙火氣的、獨屬於古老帝都的氣息,撲麵而來。
龍天腳步微晃,旋即站穩。他下意識地抬首,目光越過鼓樓西大街上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和兩旁低矮的灰牆黛瓦,甫一轉身,那座沉寂而威嚴的府邸,便以一種不容忽視的姿態,撞入了他的眼簾。
——應龍府。
雨水,不知何時又細細密密地飄灑下來,將天地暈染成一片朦朧的青灰色。就在這片灰蒙的底幕上,應龍府那巍峨的金絲楠木門樓,沉默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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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順著那曆經數百年風雨的、順治皇帝禦筆親題的匾額流淌而下,“應龍府”三個鎏金大字在晦暗天光裡,竟似有生命般流淌著一種內斂的、沉重的暗金色光芒。
那匾額本身,乃是用一整塊南洋千年沉香木鏤雕而成,六百載光陰荏苒,此刻被雨水浸潤,竟有一縷極其幽微、極其清冷的龍涎香氣,自那木質深邃的肌理中幽幽滲出,混雜在雨水的濕冷裡,縈繞鼻端,恍如隔世的歎息。
門前,那一對鎮守府邸的漢白玉石獅,在雨水的衝刷下更顯瑩潤冰冷。水珠凝結在雄獅怒張的鬃毛尖端,顫巍巍地,欲滴未滴。龍天的目光落在左邊雄獅爪下按著的繡球上——那象征威儀與圓滿的石球,表麵赫然裂開三道細長而猙獰的縫隙!
那是庚子年,西洋人的開花炮彈呼嘯而過,留下的恥辱與創傷的印記。他緩步上前,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右邊母獅懷中那隻幼獅光滑冰涼的頭頂。一種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冰涼觸感,瞬間喚醒了沉睡的記憶。
兒時頑劣,總愛踩著這石獅寬厚的基座,去掏那飛簷鬥拱間麻雀築的巢,每每惹得管家嬤嬤驚慌失措的呼喊聲,似乎還在這片雨幕中回蕩,與那高高簷角下懸著的、被風雨敲打的鐵馬鈴鐺聲,清脆地交織在一起。
門樓之上,縱九橫七的鎏金銅釘規製,在雨簾中若隱若現。每一顆銅釘,皆非俗物,中心處都鑲嵌著一顆來自東海深處、瑩潤生輝的珍珠。這般規製,這等奢華,當年便是權傾朝野的和珅見了,也要畢恭畢敬,伏地叩首。
然而此刻,這象征著無上榮耀與權勢的門庭,卻被一層厚厚的、如同青苔般的寂寥與落寞所覆蓋。那銅釘上的珍珠,蒙著水汽,光澤黯淡,仿佛蒙塵的舊夢。
龍天微微仰首,目光掠過五進院落層層疊疊的歇山式屋頂。那象征著皇家恩寵與尊貴的琉璃瓦,昔日是何等金碧輝煌?如今瓦縫之間,卻掙紮著鑽出幾叢頑強而蕭瑟的野草,在斜風細雨中瑟瑟發抖。
垂花門上的和璽彩畫,色彩依舊鮮麗奪目,繁複的西番蓮紋纏繞著象征九五之尊的五爪金龍,龍睛點漆,威嚴猶存。然而,當年身著甲胄、按刀侍立的戈什哈滿語:護衛),早已換成了身著粗布短打、神情警惕的護院家丁,那份屬於王朝鼎盛時期的赫赫威儀,終究是隨著時代的風雨飄散了。
他的視線最終,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東跨院的方向。一株虯枝盤結、不知曆經多少寒暑的古老銀杏,高過了院牆,將幾片被雨水洗得格外明淨的金黃扇形葉片探出牆頭,在灰暗的天色下,固執地閃耀著生命的光彩。
就在這銀杏葉闖入視線的刹那,某個被時光封存的畫麵,毫無征兆地撞開了記憶的閘門——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後,陽光是濃稠的金色。年輕的父親,穿著象征一品大員身份的朝服,袍袖上的仙鶴補子熠熠生輝。他笑著,將自己高高舉起,去夠那銀杏樹上累累垂掛的白果。
小小的龍天興奮地揮舞著手臂,金燦燦的銀杏葉如同碎金般簌簌落下,沾滿了父親寬大的袖口,連那象征威嚴的仙鶴,羽翼間也仿佛沾染了陽光的金粉,變得格外溫暖柔和……
眼前冰冷的雨絲,將記憶中那溫暖的陽光與父親爽朗的笑容衝刷得模糊不清。隻餘下這巍峨而沉寂的府邸,這裂痕累累的石獅,這瓦縫間的野草,這蒙塵的珍珠,這探出牆頭、在風雨中飄搖的幾片銀杏黃葉……一切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顯赫家族在時代巨變中的飄搖與堅守。
龍天佇立在應龍府門前,雨水打濕了他的額發,順著鬢角滑落。他深吸了一口帶著陳舊木香與冰冷水汽的空氣,指尖無意識地撚了撚,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幼獅頭頂的冰涼和父親朝服上沾著的、陽光般的銀杏金粉。
“吱呀——”
沉重的、包裹著鐵皮的楠木大門,從內緩緩開啟一道縫隙。門軸轉動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雨巷裡顯得格外悠長刺耳,像一聲遲暮的歎息。門縫裡露出一張蒼老而警惕的臉,渾濁的眼睛在看到龍天的瞬間,陡然亮起一絲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複雜情緒淹沒。
“少……少爺?”老門房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乾裂的嘴唇翕動著,“您……您回來了?”
龍天微微頷首,目光越過老門房佝僂的肩頭,望向門內那幽深的、被雨水衝刷得發亮的青石甬道。甬道兩旁,是熟悉的抄手遊廊,朱漆斑駁,廊柱上精雕的纏枝蓮紋也顯得黯淡無光。庭院深深,幾株高大的梧桐樹葉被雨水洗得碧綠,更襯得這深宅大院空曠寂寥。
“福伯,父親可在府中?”龍天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雨聲。
“在,在!老爺一直在書房等您!”老門房福伯連忙側身讓開,聲音裡帶著急切,“少爺快請進!這雨越發緊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瞥了一眼龍天身後,那個扛著大包小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龍語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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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語默此刻也收起了平日的憊懶,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肉痛和焦慮的神情,他緊緊抱著自己的包裹,仿佛抱著身家性命。他自然也看到了福伯疑惑的目光,卻隻是咧了咧嘴,露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算是打過招呼。
龍天不再多言,抬步跨過高高的朱漆門檻。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書卷墨香、陳年木器、以及一絲若有若無藥味的複雜氣息,撲麵而來。這是家的味道,卻也是被時間沉澱、被時局擠壓過的味道。腳下的青石板路濕滑冰冷,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曆史的塵埃上。
他沒有立刻走向父親的書房,而是沿著遊廊,下意識地走向東跨院的方向。他想再看一眼那株銀杏。雨絲斜斜地飄進廊下,沾濕了他的衣襟。
繞過一道月亮門,那株巨大的銀杏樹終於完整地呈現在眼前。它比記憶中更加粗壯、更加滄桑,巨大的樹冠如同一把撐開的巨傘,濃密的枝葉在風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低語。雨水順著葉片彙聚成流,滴滴答答地落在樹下的石桌上、石凳上,也落在龍天的心湖裡,漾開一圈圈漣漪。
樹下,並無那個舉著他摘白果的身影。隻有冰冷的石桌石凳,和滿地被打濕的金黃落葉,如同散落的時光碎片。
“少爺?”一個溫和的聲音自身後響起。龍天回頭,看到一位身著素色長衫、麵容清臒的中年人站在廊下,是府中的老管家忠叔。他手中捧著一件乾燥的薄呢鬥篷,眼神裡滿是關切,“老爺在書房候著。雨寒侵骨,少爺先披上這個吧。”
龍天接過鬥篷,並未立刻披上,隻是問道:“忠叔,家中……近來可好?”
忠叔的笑容裡帶著一絲苦澀,輕輕歎了口氣:“少爺回來了就好。府裡……一切都還守著舊日的規矩,隻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空曠的庭院,“人心,總歸是有些惶惶的。外麵的風聲,一陣緊過一陣。老爺他……這些日子,熬得辛苦。”
龍天默然。忠叔的話印證了他心中的猜想。這看似平靜的深宅大院,早已被時代的風暴推到了懸崖邊緣。他緊了緊手中的鬥篷,那柔軟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走吧,去見父親。”
穿過幾重院落,書房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門出現在眼前。門虛掩著,透出裡麵昏黃的光線。龍天停下腳步,整理了一下微濕的衣襟,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書房內,光線有些昏暗。紫檀木的大書案後,一個身影背對著門,負手而立,正凝視著牆上懸掛的一幅巨大的《九州輿地圖》。那身影依舊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與疲憊。案上的宣德爐中,一縷青煙嫋嫋升起,散發出沉靜的檀香,試圖驅散空氣中的壓抑,卻顯得杯水車薪。
聽到門響,那身影緩緩轉過身來。
正是龍嘯天。
與記憶中秋日暖陽下抱著他的父親相比,眼前的龍嘯天似乎蒼老了許多。鬢角已染上明顯的霜色,眼角的皺紋深刻如刀刻,但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鷹,此刻正定定地看著龍天,裡麵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欣慰、憂慮、決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
“天兒,”龍嘯天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久經風浪的沉穩,“你回來了。”
龍天上前一步,躬身行禮:“父親。”千言萬語,此刻隻化作這兩個字。
龍嘯天微微頷首,目光掃過跟在龍天身後、有些局促不安的龍語默,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並未多言,隻道:“回來便好。坐。”
書房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爐中香灰偶爾發出的輕微“劈啪”聲。龍嘯天走到書案後坐下,拿起案頭一封同樣形製的“信函”——顯然,給龍語默的那封也是由此發出。他摩挲著光滑的“紙麵”,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
“信中所言,你已儘知。時局危如累卵,孫先生雖重掌權柄,然百廢待興,新政之下,清算前朝遺澤,勢在必行。我龍家樹大招風,產業遍布南北,錢莊票號,更是首當其衝。”他抬眼,目光如電,直視龍天。
“此去會議,名為商討國是,實為各路豪強、前朝勳貴,在新朝定鼎之初,爭奪那一線生機,保全家族元氣。其間凶險,尤勝戰場。
為父邀你同往,一則為家族計,需你之智勇;二則……”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期許,“此等風雲際會,亦是龍躍於淵之機。我兒當知,龍家未來,終要係於爾等肩頭。”
龍天端坐椅上,腰背挺直,迎著父親的目光,沉聲道:“孩兒明白。家族興衰,責無旁貸。此行定當竭儘全力,護我龍家根基。”他的聲音平靜,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龍嘯天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微微頷首:“好。你素來沉穩,為父放心。”他的目光這才轉向一直努力縮小存在感的龍語默,語氣平淡無波:“語默也執意同往?”
龍語默一個激靈,連忙上前一步,臉上堆起十二分的懇切與鄭重:“嗯!確有萬分緊要之事,必須麵謁孫先生!此事關乎……關乎重大,乃至後續諸多籌謀,實在……實在耽誤不得!”他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地將懷裡的包裹抱得更緊了些,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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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嘯天深邃的目光在龍語默臉上停留片刻,仿佛能穿透他那點小心思。最終,他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不再多問,算是默許。他轉向龍天:“時辰不早,準備動身吧。蟲洞開啟,定位需精準,遲則生變。”
“是,父親。”龍天應道,起身。
龍語默也如蒙大赦,趕緊抱著包裹跟上。三人不再多言,龍嘯天起身,引著他們穿過幾重院落,走向府邸深處一處守衛森嚴、刻滿符文的密室。
密室內,地麵以特殊金屬勾勒出一個繁複的法陣,中心懸浮著一塊與龍語默手中令牌相似的、但體積更大、符文更加古老深邃的核心晶石。
龍嘯天親自上前,雙手掐訣,口中念念有詞,晦澀的音節在密室中回蕩。其實不過是密碼指令而已)
隨著他的動作,核心晶石光芒大盛,投射出立體的星圖幻影,無數光點在其中明滅閃爍。龍嘯天目光如炬,手指在星圖虛影上快速點動,進行著最後的坐標校準。
龍天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父親專注的側臉,在法陣幽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冷峻而堅毅。他知道,父親正在做的,不僅僅是一次空間定位,更是在為龍家的未來,錨定一個方向。
法陣的光芒越來越亮,幽藍色的電光再次在虛空中凝聚、旋轉,那熟悉的旋渦狀蟲洞入口,緩緩在密室中央張開。這一次,邊緣的金屬環符文流轉得更加穩定,散發出的能量波動也更為磅礴。
龍嘯天收勢,額角隱有汗跡。他看向龍天,眼神凝重:“通道已穩,速去速回。記住,凡塵濁世,修為受限,萬事……以保全自身為先!”
“父親放心。”龍天深深一揖,不再猶豫,一步踏入那幽藍的旋渦之中。龍語默緊隨其後,抱著他的包裹,身影瞬間被光影吞沒。
龍嘯天站在原地,目送著兩個年輕的身影消失在蟲洞深處,久久未動。密室中,隻剩下法陣核心晶石兀自嗡鳴的餘音,以及那幽藍旋渦緩緩閉合時,最後一絲逸散的、如同歎息般的光屑。窗外,雨聲未歇,敲打的應龍府沉默的瓦簷
“嗯,怎麼回事?”
“……爸,我們又回來了。”
“好,好像壞了,無妨,我親自帶你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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