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龍氏基業托付之人，僅憑血脈，不諳實務，不通商道，”沈萬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悲憤的煽動性，“那我沈萬金今日，寧願舍了這蘇杭織造的百年招牌，抽身而退！總好過將身家性命，係於一黃口小兒之手，坐看祖宗基業付諸東流！”擲地有聲，引得一眾依附他的掌櫃、管事紛紛出聲附和，聲浪漸起。
“沈老板所言極是！”油頭粉麵的滬上輪船公司經理錢大衛推開人群，西裝筆挺，頭發油亮得能滑倒蒼蠅，操著半生不熟的洋涇浜官話，語氣誇張：
“tdofjungea！弱肉強食！能力至上！龍家有錢？那是老東家的本事！e服的是真本事！是能讓錢生錢、利滾利的商業頭腦！不是躲在深宅大院裡翻翻故紙堆就能裝神弄鬼的！少東家，恕我直言，！are！not！aified！”最後幾個英文單詞被他咬牙切齒地吼出來，手指幾乎要戳破空氣。
聲浪如同沸騰的海嘯，七百八十二人，七百八十二張或嘲諷、或質疑、或幸災樂禍的臉，彙成一股巨大的、要將人碾碎的洪流，衝擊著那張孤零零的蟠龍椅。
龍天依舊端坐，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那滔天的聲浪，隻是拂過庭院的風。直到喧囂攀至頂峰，即將衝破廳堂穹頂的刹那——
“嗡——”
一聲清越悠長、宛如龍吟般的顫鳴，毫無征兆地響起，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龍天的右手食指，極其隨意地在那顆價值連城的東珠表麵，輕輕一彈。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如同無形的漣漪擴散，震得每個人耳膜微微一麻，心頭沒來由地一緊。廳內，霎時落針可聞，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龍天緩緩抬起了眼。那雙眼眸，不再是少年人的清澈，而是深潭寒冰，映著中央“觀星台”水晶沙盤折射的億萬星芒，冰冷地掃過台下每一張臉。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叫囂最凶的錢大衛身上。
“錢大衛，‘海龍’、‘雲龍’雙輪，賬麵注冊噸位八千擔，實載一萬二千擔，超載率恒定50。”龍天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卻字字清晰，敲打在死寂的空氣中。“保險費按八千擔繳納，年省保費四萬三千鷹洋。風險評估報告由‘安泰’保險代理行出具，該行與你個人有隱性股權關聯，保費回扣年計八千鷹洋。”錢大衛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血色褪儘。
龍天語速平穩，繼續解剖：“上月十七，‘雲龍號’自橫濱返滬，載東洋百貨及生銅一萬四千擔超載75），於台海遭遇七級風浪，右舷進水。若非輪機長冒險搶灘澎湖淺礁，早已船貨儘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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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沉，超載部分貨物保險公司拒賠，損失貨值八十二萬鷹洋，船值十五萬鷹洋，船員撫恤不下五萬。風險敞口riskexposure）高達百萬之巨！”他微微一頓，聲音陡然轉冷：
“此等經營，非能力，實乃賭徒行徑！風險收益比riskreardratio）低劣至11.5！遠低於行業安全基準線13！賭的，無非是風平浪靜，是老天爺開眼。你，在拿龍家資產，玩俄羅斯輪盤賭。”冰冷的結論如同判決，錢大衛麵如死灰，踉蹌後退，撞在身後人身上，引來一陣壓抑的驚呼。
龍天目光轉向沈萬金，這位絲綢巨商臉色已然發青。“沈萬金，蘇杭‘錦雲莊’，庫中上等湖絲，賬麵存七萬八千匹。然，上月江浙春蠶遭微粒子病，春繭減產三成，絲價應聲而漲，湖絲每擔現銀一百八十兩。值此良機。”
龍天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帶著洞穿一切的嘲諷，“你非但未惜售抬價，反以每擔一百五十五兩，低於市價一成四，拋售庫存陳絲三萬匹予英商怡和洋行。此舉反常，必有妖。”
沈萬金喉結滾動，強作鎮定：“此乃…盤活資金，優化庫存…”
“優化庫存？”龍天打斷他，聲音陡然銳利如刀，“你與日本三井物產於三月前秘密簽訂期貨契約！約定本年十月，以現價九成五，即每擔一百七十一兩，交割生絲二十萬擔！彼時你判斷絲價平穩或略跌，可賺期現差價及三井預付定金之周轉利！然，”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
“上月十五，倫敦生絲交易所因印度絲產量暴增及法蘭西需求驟減，主力合約暴跌兩成！三井契約，由套利工具瞬成絞索！你賬麵浮虧已逾一百七十萬鷹洋！拋售怡和，實為拆東牆補西牆，緊急套現填補保證金窟窿！此乃投機失敗，流動性危機iiditycrisis）！何來優化？!”
每一句話，每一個數據，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沈萬金心口！他精心掩蓋的傷疤被無情撕開，鮮血淋漓！他渾身顫抖，指著龍天，嘴唇哆嗦著：“你…你血口噴人！有何憑證？！”
“憑證？”龍天冷笑，手指在“觀星台”沙盤蘇杭區域一點，一枚代表“錦雲莊”的珍珠旁立刻浮現出細密的金色絲線，連接至上海某處，“你與三井契約，經‘通彙’錢莊背書，分三筆存放於彙豐銀行保險箱丙字七號、九號、十一號。契約副本及保證金劃轉記錄，此刻就在總賬房暗櫃《丙辰密檔》第七卷！需我命人取來，當眾宣讀麼？”沈萬金如遭雷擊，眼前一黑，若非旁人攙扶，幾乎癱軟在地。
龍天不再看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臉色鐵青的趙黑塔身上。“趙黑塔，關東‘參王莊’，賬麵存五年以上野山參八千斤，估值紋銀一百二十萬兩。然，”
他聲音陡然轉厲，“爾等勾結吉林‘永濟堂’、奉天‘寶元號’，謊報參場遭百年不遇‘鏽腐病’，散布‘參王絕種’謠言！暗中囤積居奇，實際庫存一萬三千斤！此乃操縱市場arketanipuation），哄抬物價！短期可獲暴利，然敗壞商譽，終致反噬！”
他手指在沙盤關東區域重重一劃，代表“參王莊”的珍珠光芒驟暗，連接其的幾條商路金線瞬間斷裂、黯淡。“去歲八月，‘同仁堂’、‘鶴年堂’等北方十七家大藥行聯合聲明，斷供龍家旗下‘濟世’藥行三月！致‘濟世’損失客源七成，賬麵虧損四十五萬兩！渠道崩壞之代價，豈是囤積所得暴利可補？！”
趙黑塔額頭青筋暴跳，虯髯怒張，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龍天揭露的，是關東參行心照不宣的“潛規則”，更是他賴以生存的命脈！
風暴並未停歇。龍天如同一位冷酷而精準的外科醫生，手持名為“數據”與“邏輯”的手術刀，在龍家龐大而臃腫的產業肌體上，進行著令人窒息的解剖。他的思維如同超頻運轉的精密機械，在浩瀚的數據流與複雜的商業邏輯中穿梭自如，每一個問題都直指核心，每一個決策都伴隨著詳實的數據推演和清晰的金融邏輯。
“雲南錫礦，礦脈延伸安南，光緒二十年法文契約第三款附加條款明文規定：年開采量超出核定基準三成者，需額外支付安南總督府紅利，按超出部分產值計百分之十五！”龍天的手指在水晶沙盤上劃過滇南至安南的礦脈金線。
“爾等為搶工完成對德商‘克虜伯’的軍火原料訂單，私擴產能三成五！此筆額外支出，年計三十萬法郎！折合鷹洋四十二萬！為何隱匿不報？礦務年報將此支出混入‘地方捐輸’，意圖瞞天過海？！”負責滇南礦務的管事麵無人色，瑟瑟發抖。
“南洋‘豐源’橡膠園，甲字、丙字園區，上季病蟲害報告由你親自簽發，稱‘輕微影響，減產不足半成’。”
龍天的目光鎖住一個皮膚黝黑、眼神閃爍的南洋園主，“然，龍家潛伏於新加坡植物檢疫署的暗樁回報，該兩區膠樹‘白粉病’實際感染率超四成！預計本季減產至少三成！你刻意壓低災情，導致總賬房對衝不足hedgeinade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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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當前新加坡rss3期貨價格及你園未平倉空頭合約計算，若災情坐實，價格必然上行，龍家需額外賠付市場差價，潛在損失缺口高達一百五十萬鷹洋！此等玩忽，形同資敵！”那南洋園主汗如雨下，癱跪在地。
“上海‘通寶’錢莊，錢理！”龍天聲音陡然轉厲，如冰刀刺向一個穿著簇新綢褂、試圖縮進人群的胖子，“上月，你批給‘鳳記’絲廠短期過橋貸五十萬兩，月息三分，以‘鳳記’名下蘇河灣地契為抵押。然！”他一步踏前，氣勢如虹，“‘鳳記’絲廠早已資不抵債！
機杼半數抵押於‘彙豐’，庫存生絲儘數質押於‘花旗’！你所收地契，經‘龍氏地勘’暗查，係偽造！‘鳳記’東主鳳三已於三日前攜款潛逃租界！此筆壞賬baddebt），連本帶利五十三萬四千兩！何時核銷？！風控何在？！審計何用？！”錢理如同被抽了骨頭的癩皮狗，軟倒在地，涕淚橫流。
龍天並未止步於揭露瘡疤。他站在璀璨的“觀星台”前，如同一位掌控星辰運行的至高神隻。指尖在水晶沙盤上快速滑動，帶起道道流光。每一次點觸，每一次劃動，都伴隨著冷酷而精準的商業決策和令人瞠目結舌的即時推演。他不僅僅是在算賬，更是在重塑規則，優化結構，用超越時代的金融智慧，為這艘鏽跡斑斑的巨艦校準航向！
“鹽利，國之血脈，亦我龍家根基現金流recaso）！”龍天手指在沙盤上代表兩淮鹽區的金色河流上劃過，“當前鹽利年現金流，扣除各項‘規費’及運營成本，淨額約一千八百萬兩。然，此乃靜態估值！未計通脹侵蝕、未計政策風險溢價！”
他目光如炬，“以宣統以來年均通脹率百分之八計，以當前時局動蕩額外風險溢價riskpreiu）百分之十二計，合理折現率disuntrate）當取百分之二十！以此計算，兩淮鹽利未來現金流貼現現值disuntedcaso,dcf），僅此一項，便高達一億八千七百四十二萬兩白銀！”
台下響起一片倒吸冷氣之聲！dcf估值法，此時在西方金融界亦屬前沿，遑論閉塞的東方！這少年竟能如此嫻熟運用！
“優化之道！”龍天聲音斬釘截鐵，“削減運河私鹽比例至兩成！運河‘漕規’盤剝過甚，效率低下！轉長江四成，海路四成！海路雖‘風浪險’銀略高，然運載量大，航速快，單位成本反降！更可直通閩粵、南洋，開辟新市！預計結構調整後，年現金流可提升一成半，淨增二百七十萬兩！此乃提升資產周轉率assetturnoverratio）與邊際收益arginaprofit）之良策！”
“沈萬金之絲困！”龍天目光如電射向麵無人色的絲綢巨商，“即刻停止向怡和拋售陳絲！毀約！賠付違約金！按契約，違約金為交易額一成，計四萬六千五百兩！此乃沉沒成本sunkst），當斷則斷！”沈萬金渾身一顫。
“轉而，”龍天手指在沙盤上代表國內新興織布廠的節點上一點，“與上海‘振新’、南通‘大生’等國內新興機器織布局簽訂五年長期供貨協議！鎖定價格，保量供應！彼等渴求穩定優質原料，價格可上浮市價半成！此乃鎖定基礎利潤盤！”
“同時！”他語速加快，指尖帶起殘影，“利用倫敦生絲期貨市場，立刻買入執行價為當前價一百八十兩、十月到期的看漲期權caoption）！數量覆蓋對三井契約未交割部分之風險敞口！期權費雖耗資數萬，然若絲價如預期反彈，此期權可對衝hedge）三井契約之虧損，甚至反虧為盈！
若絲價續跌，虧損亦鎖定於期權費！此乃買入看漲期權保護性策略protectivecastrategy）！可將你之潛在損失縮減七成以上，並保留上行獲利空間！”一連串組合拳般的金融操作，聽得沈萬金目瞪口呆，冷汗浸透重衫。看漲期權？保護性策略？這些聞所未聞的西洋金融工具，在這少年口中竟如臂使指！
“‘海龍’、‘雲龍’之痼疾！”龍天轉向癱軟在地的錢大衛，聲音不容置疑，“即刻停運！全麵檢修！超載部分保費差額，三日內按實際噸位向‘安泰’補繳！逾期，斷其所有龍家業務！”錢大衛麵如死灰。
“開辟新航線！”龍天手指在沙盤上劃出一條自南洋經台灣海峽直抵日本橫濱、神戶的金線，“利用夏季西南季風，縮短航程！利用《馬關條約》後日本對我生絲、茶葉、瓷器之關稅優惠！合規載重，提升單位航次利潤！引入英國勞氏船級社oyd"sregister）認證！雖耗資，然可大幅提升船舶安全評級，降低保費費率，增強租船議價能力！此乃提升品牌溢價iu）與長期競爭力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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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黑塔之虛妄！”龍天目光如冰刃刺向趙黑塔，“三日之內！按當前市價九折，拋售虛報囤積之山參三千斤於‘同仁堂’、‘鶴年堂’！此為修複渠道之誠意！剩餘一萬斤，分十二個月，按月等量投入市場，平抑價格！重建‘參茸同業公會’！於奉天設立‘關東參茸遠期合約交易所’！
規範交易，透明價格，杜絕爾等囤積居奇、操縱市場之下作手段！此乃化無序為有序，建立遠期價格發現機製forardpricedisveryechanis），促行業長治久安！”
趙黑塔臉色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魁梧的身軀微微顫抖，那龐大的暴利空間，被龍天幾句話徹底碾碎，卻偏偏字字在理，無從辯駁！
龍天的思維風暴席卷全場。他時而引用國際大宗商品價格指數如路透社橡膠報價），時而剖析離岸信托的稅務規避結構利用香港、開曼群島法律差異），時而計算複雜的外彙三角套利利用上海銀兩英鎊、倫敦英鎊美元、紐約美元銀元之瞬時彙率差）。複式簿記的勾稽關係在他腦中瞬間完成，現金流貼現模型信手拈來，期權組合策略運用得出神入化。那些深奧晦澀的金融名詞——風險敞口、對衝不足、折現率、邊際收益、資產周轉率、品牌溢價、遠期合約、看漲期權——如同最尋常的詞彙，從他口中流淌而出，化作一道道精準無比、直指要害的商業指令，構建起一個龐大而精密的金融邏輯體係！
七百八十二人，從最初的喧囂、嘲諷、質疑，到震驚、沉默、難以置信，再到此刻的敬畏、恐懼、乃至一絲絕望的拜服！偌大的議事廳，隻剩下龍天那冰冷、清晰、帶著絕對權威的聲音在回蕩，如同神諭！
他指尖劃過水晶沙盤的嘶嘶聲，成了這財富神殿中最莊嚴的聖音！那璀璨的“觀星台”在他手下仿佛擁有了生命，億萬財富的星辰隨著他的意誌運轉、重組、煥發出新的、更強大的光芒！
“這…這已非人力所能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賬房失神地喃喃，手中的紫檀算盤跌落在地，珠子散落一地。
“洞悉幽冥，執掌乾坤…龍家…真龍降世了…”有人望著高台上那青衫身影，如同仰望神隻。
沈萬金早已癱坐在太師椅上，金絲眼鏡滑落鼻梁，眼神空洞。錢大衛匍匐在地，如同爛泥。趙黑塔緊握的雙拳無力地鬆開，魁梧的身軀佝僂下去，所有的凶悍氣焰被那金融風暴徹底吹散，隻剩下深深的挫敗與…恐懼。
然而，極致的恐懼，往往會催生極致的瘋狂！尤其當巨大的利益和身家性命被赤裸裸地置於砧板之上時！
“這…這怎麼可能…”有人失神地喃喃自語。
“妖孽…簡直是妖孽…”有人看著沙盤上因龍天指令而瞬間改變的光點流路，如同見了鬼。
那個油頭粉麵的輪船經理早已癱軟在地。
然而，總有不信邪的亡命徒，總有被戳到致命痛處而狗急跳牆的凶徒！
“黃口小兒！滿嘴胡柴！仗著看了幾本死賬，就在這裡妖言惑眾！老子在關外刀頭舔血的時候，你還在你娘懷裡吃奶呢！”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從人群後方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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