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龍歸淵
冰冷的江水如同億萬根細針,刺穿著段無涯每一寸裸露的皮膚。胸前的傷口被渾濁的江水浸透,火燒火燎的劇痛混合著刺骨的冰寒,幾乎要將他殘存的意識撕碎。他半跪在沒膝的淺灘淤泥裡,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前那被峨眉刺劃開的、橫貫北鬥胎記的傷口,帶來窒息般的痛楚。溫熱的血混著冰冷的江水,不斷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身下渾濁的水麵上,暈開一圈圈暗紅的漣漪。
江風卷著濃重的血腥味、焦糊的木頭味和濕潤的水汽,撲麵而來。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喧囂:船隻碰撞的轟然巨響、木頭斷裂的刺耳悲鳴、刀劍交擊的鏗鏘銳響、垂死者撕心裂肺的慘嚎,還有火焰在潮濕木頭上燃燒發出的劈啪爆裂聲,共同交織成一曲地獄的交響。混亂的戰場就在眼前這片開闊的江灣裡上演,龐大的紫微垣船陣早已分崩離析,十二連環塢的船與紫薇衛偽裝的赤馬舟絞殺在一起,如同兩頭受傷的巨獸在泥潭中翻滾撕咬,每一次碰撞都激起衝天的水柱和紛飛的碎木。
然而,段無涯的感官卻被另一種更尖銳的存在牢牢攫住。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目光。
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沉重、灼熱、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穿透了混亂的戰場、彌漫的硝煙和冰冷的雨幕,死死地釘在他的身上——釘在他裸露的、仍在淌血的胸口,釘在那片銀色的北鬥胎記上。
源頭,是那艘如同水上堡壘般的巨大旗艦——“翻江龍號”。船頭,那道魁梧如山的玄黑色身影,如同礁石般屹立在風雨與混亂之中。楚霸先,這位名震長江的總瓢把子,他手中的隕鐵分水刺尖端低垂,指向渾濁的江水,那雙曾燃燒著滔天怒火的虎目,此刻隻剩下一種近乎茫然的、被巨大震撼撕裂的空白。他的一隻手,隔著濕透的赭黃大氅和冰冷的隕鐵護臂,正死死地、無意識地按在自己左胸心臟上方的位置。那個動作,與段無涯因劇痛而捂住傷口的動作,在空間上相隔數十丈,在時間上跨越二十年,卻在陰沉的雨幕下形成了一種令人心悸的、詭異的同步。
血脈深處,某種沉寂了二十年的東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開了無聲卻洶湧的波紋。段無涯甚至能模糊地“聽”到一種共鳴,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微弱卻不容忽視的悸動,正從那旗艦的方向傳來,與他胸口的胎記隱隱呼應。這陌生的、突如其來的聯係,帶著沉重的宿命感,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比胸前的傷口更讓他感到眩暈和恐懼。
“呃……”身旁傳來一聲壓抑的痛哼。
段無涯猛地回神,心頭一緊,立刻強撐著身體挪動,用未受傷的左臂緊緊攬住幾乎要軟倒的蕭月璃。她靠在他臂彎裡,臉色慘白如金紙,原本靈動的雙眸此刻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灰翳,左手那被星隕劍碎片灼傷的潰爛掌心,雖然被他用撕下的衣襟勉強包紮,但暗紅的血漬仍在不斷滲出,染透了粗布。她似乎在努力對抗著失血和劇痛帶來的眩暈,緊咬著下唇,唇瓣已被咬破,滲出血絲。
“撐住!”段無涯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砂紙磨過喉嚨。他環顧四周,目光掃過混亂的戰場邊緣,那艘如同幽靈般的白色快船正悄然隱入一艘傾覆的艨艟陰影之後。玉麵羅刹的白玉麵具在陰影中一閃而逝,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們身上舔過,帶著審視與未儘的殺意。
危機並未解除。這片淺灘是絕地!一旦被混戰的船隻撞上,或是被流矢、失控的拍竿波及,便是粉身碎骨。必須立刻離開!
然而,體內如同被掏空。強行催動“萬燕歸巢”的恐怖代價清晰地反饋在身體上,不僅僅是真氣枯竭帶來的虛弱,更是一種生命本源被硬生生撕裂、抽走的劇痛與空洞。經脈如同乾涸龜裂的河床,每一次試圖凝聚微末的真氣,都引來全身撕裂般的劇痛,丹田處更像是有一個無形的黑洞,貪婪地吞噬著他殘存的體力。鬢角那刺目的霜白,是生命流逝最直觀的烙印。他試著抬腳,雙腿卻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塊,沉重得抬不起分毫。
蕭月璃似乎感應到他的困境,用儘力氣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摸索著握住了他垂落在身側、還在滴水的承影劍鞘。冰冷的觸感讓段無涯一個激靈。
劍鞘入手,沉重異常。曾經溫潤如玉、蘊含靈性的鬆紋古鞘,此刻觸手冰涼死寂,如同凡鐵。鞘身上那些細密的裂紋,在渾濁的江水和血汙浸潤下,顯得更加猙獰。這柄陪伴他走出寒潭的古劍,為了破開磁牢,為了在千帆圍殺中求得一線生機,已然耗儘了最後一絲本源靈性。
段無涯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劍鞘上最深的幾道裂痕,指尖傳來粗糙冰冷的觸感。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猛地湧上心頭。它不僅僅是一柄劍,更是師父的遺贈,是寒潭孤寂歲月的見證,是他仗之行走江湖的夥伴。如今,卻要……
懷中的《穀雨補遺篇》皮卷,此刻再次傳來異動。不再是清冽的真意流淌,而是一種滾燙的灼熱,如同烙鐵緊貼著胸口,伴隨著一種奇異的、微弱的脈動感。是璿璣圖殘卷!它在呼應,在催促,在絕望的泥沼中,指引著一條通向毀滅,卻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終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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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雨補遺篇》三大奧義的最後一項——“屍解劍”的記載,如同血紅的火焰,瞬間在段無涯瀕臨崩潰的意識中燃起:“需先中蠱毒再運功,將死氣轉化為劍氣。致命缺陷:每用一次容貌衰老十歲!”
他並未中蠱。但他此刻的狀態,比中蠱更糟!生命本源燃燒後的殘軀,經脈寸斷的劇痛,胸口的刀傷,以及璿璣圖那近乎焚毀靈魂的灼熱……這一切,不正是最純粹的“死氣”嗎?
沒有時間猶豫了!
段無涯猛地閉眼,再睜開時,眼底最後一絲猶豫已被決絕的死誌取代。他不再嘗試調動那早已枯竭的丹田,而是將全部殘存的意誌、所有燃燒生命後殘留的“死氣”、連同璿璣圖那焚心灼魂的狂暴力量,儘數灌入手中這柄已然靈性儘失的承影劍鞘!
“呃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從他喉間迸發,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極致,皮膚下的血管根根賁張,如同扭曲的蚯蚓。胸前的傷口被這股狂暴的力量衝擊,猛地迸裂開,鮮血如泉湧出!更恐怖的變化發生在臉上——原本隻是鬢角染霜,此刻那代表生命流逝的灰敗色澤,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向整張臉龐蔓延!眼角、額頭、臉頰,皺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加深,仿佛二十年的時光在瞬間壓縮、刻印其上!
“段無涯!”蕭月璃失聲驚呼,她雖看不見,但那瞬間爆發的、充滿毀滅與腐朽的氣息,以及段無涯驟然變得粗重痛苦如風箱般的呼吸,讓她感到了滅頂的恐懼。
段無涯充耳不聞。他全部的意念,都凝聚在手中的劍鞘上。他高高舉起這柄承載著過往、也即將帶來終結的夥伴,用儘最後的氣力,朝著腳下渾濁的淺灘,朝著這片吞噬了無數兵刃與生命的江灣淤泥,狠狠刺下!
“承影!歸淵——!”
劍鞘刺入淤泥的刹那,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