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住在臨安小樓,窗下小巷終年泛著青苔。
鄰家女子來學詞,總盯著我鬢邊銀簪笑:“先生的簪子,怎的總戴不正?”
那是用沈硯之留下的殘硯磨的玉簪,硯石裡夾著細砂,磨了整宿才成,簪頭總有些歪斜,倒像極了這一輩子,總戴不正的“才女”頭銜。
寫《永遇樂》那日,元宵爆竹聲震得窗紙發顫。
我對著銅鏡插戴花黃,忽見鏡中疊著兩個身影:一個是汴京蕩著秋千的少女,鬢邊簪著明誠送的白梅,裙角沾著溪亭的水草;一個是兩鬢成霜的老婦,簪子卡在白發裡,鏡麵上蒙著層薄灰,像蓋著半闕未填完的詞。
指尖撫過《漱玉詞》稿頁,墨跡裡浸著四十年光陰——原來這一輩子,不過是用才情做線,將碎了又碎的魂靈,穿成一串照不亮人間的、冷詞。
午後陽光斜照,鄰家女子捧著新抄的《聲聲慢》來問:“‘尋尋覓覓’是尋什麼?”
我望著她腕間晃蕩的銀鐲,忽然想起母親的翡翠鐲,在《詩經》竹簡上泛的冷光。
“尋的是碎玉啊。”我說著摸向案頭殘硯,硯池裡凝著昨日的墨,“年輕時以為碎玉能拚回,後來才懂,每片碎玉上都刻著‘此生長好’,可這‘好’字,從來都是反話。”
她似懂非懂,目光落在我耳後朱砂痣上——那裡有道淺疤,是張汝舟扯發時留下的,如今倒像顆褪了色的紅豆。
入秋時收到吳興來信,說有人在舊市集淘到半方青銅鏡,鏡背刻著“易安摹”三字。
我握著信站在簷下,看梧桐葉打著旋兒落下,恍惚看見明誠在甲板上追稿頁的模樣。
鏡背的海獸紋,是否還帶著當年江水的腥?他臨終前未說完的“勿負”,是否早刻進了青銅的鏽裡?
夜裡翻出沈硯之的殘硯,硯底他刻的“碎玉可拾”四字已被磨得模糊,卻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他當年探監時,袖口沾著的、未乾的墨。
冬至前夜,我在火盆裡燒舊稿頁。《金石錄後序》殘頁遇火時,“每獲一書”四字突然清晰,想起歸來堂的燭,趙明誠的筆,還有沈硯之在西湖邊說的“詞魂難滅”。
火苗竄起的瞬間,仿佛看見三個身影在火光裡重疊:趙明誠捧著青銅鼎轉身,張汝舟舉著玉連環獰笑,沈硯之抱著殘稿流血——原來這世間的男子,終究是要你用半世去懂,懂他們的癡,懂他們的貪,懂他們藏在袖口的,究竟是棄城令牌,還是替你暖手的炭。
除夕獨自登飛來峰,風掀起我破舊衣袂。
山下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我而燃。
忽然想起父親曾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若我真的無才,又怎能將滿心碎玉釀成詞,讓後世之人讀時,會在某句“冷冷清清”裡,替我流儘前世今生的淚?
暮色裡,我輕聲吟起新作的半闕,山風掠過鬆林,恍惚傳來歸來堂燭火輕響。
那個說“易安,這字該這樣寫”的少年郎,終究還是隨著金石一起,埋進了歲月的墳塋。
而我袖中藏著的,是用四十年血淚刻的、永遠寫不完的《聲聲慢》——每一聲“尋尋覓覓”,都是在人間碎玉堆裡,找那個從未真正懂我的、薄情的,又讓我不得不懂的,命運。
下山時摔了一跤,殘硯從袖中滾落,磕在石階上。
我摸著硯池裡的“漱玉”二字,發現不知何時,那裡多了道新刻的痕,像滴未乾的淚。
忽然明白,這一輩子,我既是寫詞的人,也是詞裡的魂,被千萬人讀著,卻再沒人能讀懂,這殘硯裡藏著的,是三生三世的、未冷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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