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丹的書房裡,青銅燈樹的燭火明滅不定。
我盯著案幾上攤開的督亢地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那裡還留著阿雪方才塞給我的錦囊,繡著極小的“平安”二字,針腳歪斜,像她躲在廊柱後偷偷看我時,慌忙收起繡繃的模樣。
“軻卿可還記得,三月前在酒肆初見時,你說‘天下劍客,當為知己者飲’。”
太子丹的聲音從案後傳來,帶著三分試探七分憂慮,“如今秦軍已屯兵中山,離薊城不過三日路程。”
我抬頭,看見他案頭擺著半卷竹簡,正是昨日我默寫的秦宮布局圖。
前世此時,我正為副手人選與他爭執,堅持要等趙國的友人,卻不知阿雪早已被太子丹派去鹹陽探路,更不知她為了拿到秦王齋戒的日程,在秦宮做了整整二十天的灑掃侍女——此刻她腕間的勒痕,該是那時搬磚擦瓦留下的。
“太子可知,樊於期的首級,需要怎樣的刀刃才能斬得乾淨?”
我忽然開口,驚得太子丹手中玉玨落地。
他慌忙俯身撿拾,發間的玉冠卻歪了,露出鬢角新添的白發——前世我隻當那是憂國之相,如今才懂,那是他明知刺秦九死一生,卻不得不將燕國存亡,甚至阿雪的性命,都壓在我肩上的愧疚。
“軻卿?”
太子丹直起身子,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你可是……”
“臣想先回驛館。”我突然起身,袖中錦囊硌得掌心發疼,“有些事,需要當麵問清楚。”
驛館後園的梅樹下,阿雪正踮腳摘殘花。
聽見腳步聲,她轉身時簪子勾住梅枝,幾片落英沾在發間,像極了她咽氣前我為她彆上的白梅——那時鹹陽宮的梅剛開,她卻說不如燕國的冷香。
“阿雪,你父親……”
話到嘴邊又咽下,前世她從未提過自己是樊於期之女,直到我捧著樊於期的首級登車,她才在車簾後露出半張臉,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悲痛與決絕。
此刻她望著我,指尖無意識地絞著繡帕,帕角繡著半隻展翅的燕隼,正是樊家軍的徽記。
“軻卿今日去見太子,可是要說……”
她忽然靠近,梅香混著她身上的艾草味湧來,“要說秦舞陽不可用?要說再等趙國的蓋聶?”
我怔住。
前世我的確因等蓋聶而拖延,被太子丹懷疑心生退意,才有了“黃金台上,百金買骨”的逼迫。
此刻阿雪眼中明明白白映著期待,仿佛隻要我說“不”,她就會立刻收拾行囊,隨我遠走高飛——可她不知道,即便沒有秦舞陽,即便蓋聶來了,刺秦也終究是死局。
更不知道,太子丹早已知曉她的身份,正打算用她的秦宮血統,作為最後一道暗棋。
“阿雪,你可願與我去看易水?”
我忽然抓住她的手,帶她穿過梅林。
月光在她發間流淌,像極了前世她倒在我懷裡時,我最後看見的那抹月光。
她的手在我掌心輕輕顫抖,卻反握住我,指尖撫過我掌心的薄繭——那是前世她為我裹傷時,曾吻過的地方。
易水灘的蘆葦沙沙作響,遠處傳來高漸離試築的聲音。
阿雪忽然掙脫我的手,跑到水邊蹲下,指尖劃過水麵,驚起一串銀鱗。
“軻卿可知,你第一次教我練劍,就是在這裡?”
她回頭笑,眼中映著碎銀般的波光,“你說‘劍要像易水,看似溫柔,實則能斷金裂石’,可後來我才知道,最烈的水,是要連自己都凍成冰的。”
我喉間發緊,想起前世她將匕首插進秦將心口時,鮮血濺在她素白的裙上,像極了此刻落在她發間的梅瓣。
那時她回頭對我說:“軻卿,我終於明白,你說的‘士為知己者死’,原是連命帶心都要交出去的。”
而現在,她不知道,自己即將為這句話,付出生命的代價。
“阿雪,”我忽然在她身後跪下,雙手按在她肩頭,“如果我告訴你,此去鹹陽,必死無疑,你可會怨我?”
她身子猛地僵住,指尖在水麵劃出細碎的漣漪。
許久,她轉身,指尖撫過我眉間,像在確認什麼:“軻卿可是醉了?太子說,隻要獻了地圖,秦王便會……”
“秦王不會信。”
我打斷她,握住她冰涼的手,“即便樊於期的首級在匣中,即便督亢地圖絲毫不差,秦王的佩劍,終究比我的匕首長三寸。”
更重要的是,我看見過結局,看見過你倒在血泊中的模樣,那畫麵,比任何兵器都更讓我心驚。
她眼中泛起淚光,卻倔強地不讓它落下:“軻卿是怕了嗎?那日在酒肆,你可是說過,天下沒有刺不了的人,隻有不敢刺的心。”
“我怕的是……”
我低頭,吻她指尖的薄繭,那是她偷偷練劍時磨出的,“怕你像易水的冰,化了自己,也要為我鋪路——就像你父親那樣。”
她渾身一顫,眼中的淚光終於落下:“父親臨終前,曾教我樊家軍的步法,說若有一日燕國需要,便用這雙秦人血的手,去護燕國的土。”
她忽然笑了,指尖擦過我眼角,“軻卿,你以為我練秦宮禮節,是為了什麼?我是樊於期的女兒,本該隨他一起死在易水,可他說,要我替他看著,看著你如何讓秦王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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