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漢元年的柳絮撲在未央宮朱漆柱上時,我正對著新製的漢節出神。
犛牛尾羽掃過石案,在《公羊傳》扉頁投下晃動的陰影——那是雁娘昨日替我謄抄的,她總說"春秋大義要滲進墨香裡",卻不知墨跡裡混著她磨墨時指尖的血珠。
三年前父親驛站被焚的冬夜,她也是這樣攥著我的手,在炭盆裡翻找《匈奴譯語》的殘頁,指甲掐進我腕骨的凹痕,至今遇陰雨仍會作痛。
"子卿哥哥,墨要乾了。"
雁娘的聲音從廊下傳來,帶著槐花的清甜。
我抬頭望去,她正站在槐樹影裡,青裙被風掀起一角,露出繡著銀鈴紋的鞋尖——那是父親從大月氏帶回的紋樣,與他藏在靴底的驛站密符一模一樣。
她鬢間彆著半朵槐花,發梢沾著細雪般的絮子,像極了九歲那年在糧車底看見的,父親斷刀上凝結的霜。
母親臨終前的話混著藥香湧上來。
她腕上的翡翠鐲硌得我掌心生疼,十二道竹節紋路像極了父親常畫的匈奴驛站分布圖。
那年我躲在糧車底,看見匈奴商隊突襲,父親的斷刀在帳門刻下第三道記號時,被一箭貫胸——後來才懂,那是"糧儘"的密符,與鐲上竹節數分毫不差。
她數著我束發的銀簪,從一到十九,每數一遍就用翡翠鐲在我掌心畫個節杖的輪廓,直到油燈熄滅前,突然把鐲子塞給我:"十九歲生辰時,讓雁娘替你續上斷玉。"
巷口傳來五短一長的銅鈴響。
我指尖一顫,穗子掃落半片槐花——是雁娘鬢間的。
這暗號是十歲那年她摔斷左臂後我偷學的,那時我偷拿月錢打銀鈴,卻在鍛爐前被管事發現,跪了整夜祠堂。
她總說長安城的槐樹記得所有秘事,卻從不提自己趴在牆頭,用槐花汁在紙上畫了整夜的銀鈴紋,直到指尖滲血。
"衛府送來帖子,明日為匈奴使團接風。"
她進門時踉蹌半步,暖手爐墜地的聲音像塊凍硬的胡餅。
素絹上繡著歪斜的蘇武牧羊圖,執刀女子的裙角,金線勾著的分明是老陳馬夫的銀鈴紋——那是父親埋在匈奴商隊的暗樁標記。
我看見她袖口翻出的線頭裡,極小的匈奴文"平安"刺得我眼疼,突然想起十三歲那年,她偷穿我的戎裝在演武場舞刀,梨花落滿肩頭時,低吟的正是老陳馬夫臨終前的遺言。
"雁娘,你的手……"
我抓住她的手腕,袖管滑落處,三道淺疤橫在小臂內側,是三年前在父親衣冠塚前,她替我擋住管事的鞭刑留下的。
那時她跪在雪地裡,用匈奴文抄《公羊傳》,墨汁滴在"持節"二字上,暈染成匈奴戰旗的雲紋,我才驚覺她藏在妝匣底層的,是半片焦枯的苜蓿葉,葉脈上刻著父親驛站的坐標。
她抽回手,指尖輕輕劃過我掌心的凹痕:"子卿哥哥可還記得,九歲那年在糧車底,我攥著你的手數心跳?一百三十七下,直到匈奴人離開。"
她的聲音輕得像柳絮,"如今輪到我數你的節杖竹節,十二道,是父親驛站的數目,還差七道,便是你我在長安的年歲。"
燭火突然被風撲滅。
黑暗中,她的指尖在我掌心畫了個節杖的輪廓,與母親當年的軌跡分毫不差。
窗外的槐樹沙沙作響,仿佛在應和某個遙遠的約定。
我摸到她腰間的荷包,裡麵裝著曬乾的苜蓿籽——是父親當年從匈奴帶回的種子,她總說等春天,要種在驛站廢墟上,讓漢家的根須在胡地發芽。
"明日宴席上,"她的氣息拂過我耳垂,混著槐花的苦香,"匈奴右賢王會問你《公羊傳》裡"不獲已者,可以免乎",你便答"漢節如竹,斷而不折"。"
她頓了頓,指尖按在我掌心的翡翠鐲痕上,"若他們提起父親的驛站……就說,銀鈴響處,必有平安。"
更漏聲裡,我望著案頭的漢節,犛牛尾羽在月光下泛著烏亮。
雁娘已蜷在塌上睡熟,鬢間的槐花落在枕上,像朵褪色的雪。
我輕輕翻開她替我謄抄的《公羊傳》,扉頁角落有極小的墨跡,細看竟是匈奴文的"平安"——與老陳馬夫血書的字跡一模一樣。
原來她早就將密符藏進墨香,就像父親將糧道刻進苜蓿葉脈,母親將節杖紋進玉鐲。
窗外的銅鈴又響,五短一長,是巡夜的更夫路過。
我摸著掌心的凹痕,那裡還留著她指尖的溫度。
十九歲的春日,長安城的槐花開得正好,卻不知這滿街絮雪,終將化作北海的霜,而她鬢間的銀鈴,會在胡地的風雪中,搖出三千個日夜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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