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王庭的穹廬裡,燭火舔舐著羊皮地圖,將雁娘的影子拉得老長。
她替我擋住衛律的彎刀時,甲心的斷玉"哢"地碎成三片,血珠濺在地圖上,恰好標出左賢王獵帳的位置——那是她十年間,從衛律夫人的偏頭痛藥方、匈奴貴族的傷處囈語裡,拚湊出的機密。
"子卿,彆回頭看我。"她的聲音混著血沫,指尖在我掌心畫著長安巷口的青石板路,第三塊磚的裂縫,是我們小時候刻"平安"的地方,"記得蘇武祠後園的槐樹嗎?我數過,第十九圈年輪最寬,像你握節杖的手……"
衛律的彎刀再次劈來時,她突然抽出我藏在節杖裡的短刃,刀刃上"生死相隨"四個字被血浸透——那是北海第三年,她用匈奴戰刀刻的,刀柄纏著的,是我割下的半束青絲。
此刻她將混著鼠草汁的藥膏甩向衛律的眼睛,刺鼻的氣味裡,我聽見她低笑:"這藥膏,還是您夫人教我的呢,她說漢人川芎配匈奴狼毒,能讓人三日目盲。"
我接住她時,發現她內衣上繡滿了"平安",小如鼠草籽,針腳間浸著暗紅——是她三千個日夜,借著月光,用繡花針刺的,每繡一個,就對著節杖拜一拜。
內衣邊緣的匈奴文地名,每個字旁都畫著銀鈴,與父親《匈奴譯語》裡的驛站密符一一對應。
"還記得北海的苜蓿嗎?"她的頭靠在我肩上,發間殘留的槐花香混著血腥,"我用漢麥和匈奴牧草混種,戰馬吃了會腹瀉,可牧民的羊吃了,毛色會變亮……"
手指劃過我掌心的老繭,停在母親刻的節杖輪廓上,"老陳馬夫說,銀鈴響三聲,漢家的糧車就到,現在這些地名,就是胡地的銀鈴啊……"
衛律的咒罵聲漸漸遠去,她突然掏出斷齒木梳,梳背的銅鈴紋還沾著血:"梳齒刻的是左賢王庭的水井位置,夫人每月初七偏頭痛,要我替她梳一百下,那時我就能看見……"
咳嗽著吐出血沫,染紅了我節杖的斷玉缺口,"子卿,其實我害怕……怕你怪我學匈奴語,怕你覺得我不像漢人女子……"
我低頭吻她冰涼的額頭,嘗到鹹澀的血與槐花香:"十三歲那年,你在演武場畫匈奴文,我就知道,你是父親留在世上的另半支節杖。"
她笑了,眼尾的細紋像北海的冰裂:"那就好……這樣,我的魂魄就能跟著你的節杖回長安,跟著苜蓿種子生根……"
銀蝶釵在她發間斷成兩截,銀粉落在她衣襟上,像撒了把碎星。
最後一口氣嗬在我耳邊時,她掌心的苜蓿籽硌得我疼:"彆難過,你看,節杖的斷玉補上了我的血,以後啊,漢節走到哪兒,哪兒就有"平安"……"
她閉眼的瞬間,遠處傳來隱約的駝鈴聲,三長兩短——是老陳馬夫教的"糧儘求援",卻在此刻,像極了長安巷口的銀鈴,在胡地的風雪中,終於連成一片。
我抱著她漸漸冷去的身體,摸到她腰間的荷包,裡麵裝著半片焦枯的苜蓿葉,葉脈上的刻痕早已被血浸透,卻仍倔強地凸著:那是父親驛站的坐標,是她用一生在胡地寫下的"平安"。
衛律的腳步聲再次逼近時,我將她的短刃插進節杖底端——那裡中空的竹節,恰好能藏下她用匈奴戰刀改的兵刃。
刀刃上的"生死相隨"與節杖的竹節紋路重合,就像她的血與我的骨,早已在北海的風雪中融成了一體。
穹廬外,匈奴的號角響起。
我握著斷成三片的玉玨,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十九歲生辰時,讓雁娘替你續上斷玉。"
原來她早已知道,所謂續玉,從來不是修補玉體,而是讓兩個靈魂,在破碎中成為彼此的缺口,讓漢節的精神,在血淚中得以延續。
我將雁娘的身體抱在胸前,像抱著當年糧車底的小女孩,像抱著北海冰原上共渡風雪的戰友。
她鬢間的銀鈴碎成齏粉,卻在我掌心留下了永遠的印記——那是比玉玨更堅硬的,比漢節更綿長的,永不熄滅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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