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的夜黑得像被墨浸透的帛,我坐在斷牆下,指尖撫過青磚上的箭孔——那是三日前漢軍攻城時留下的,與前世的位置分毫不差。
遠處傳來的楚歌不是《采葛》,而是沛縣的《大風歌》,唱著"威加海內兮歸故鄉",曲調卻被改得淒惶,像鈍刀割肉。
"阿姊,餅。"小荔的聲音帶著顫音,她完好的左手遞來半塊焦餅,齒痕與重生那日我從野狗口中奪的一模一樣。
餅上沾著沙土,我卻嘗不出味道,隻看見她左臂新添的刀傷,猙獰如蛇,比前世早了半年。
"給傷兵吧。"我將餅塞進她掌心,摸到自己腰間的玉蟬殘片——不知何時碎成了齏粉,混著艾草香囊的碎屑,像極了項羽護心鏡上剝落的"虞"字。
帳內傳來酒杯砸地的脆響,我聽見項羽的怒吼:"漢皆已得楚乎?何為楚人如此之多!"
掀簾而入時,牛油燭將他的影子扯得忽大忽小,投在帳幕上像極了沛縣皮影戲裡的霸王——隻是這一次,霸王的鎧甲裂了縫,玄鳥玉佩斷了線,尾羽裂痕裡卡著的不是桃花,而是漢軍的箭鏃。
"飲酒嗎?"他舉著酒樽衝我笑,琥珀色的眼蒙著水霧,像被雨泡脹的琥珀。
我看見他胸前的皮膚沾著酒漬,右肩的疤痕在燭火下泛著青白,比彭城時更猙獰。
案幾上擺著拚了一半的玉蟬,用我的紅繩係著,卻怎麼也對不上裂痕。
"妾給將軍舞劍吧。"我褪下外袍,白色中衣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前世垓下那夜將謝的花。
袖中短劍滑入掌心,劍脊的"虞"字被磨得發亮,與他護心鏡下的刻痕遙遙相對。
他忽然抓住我手腕,酒樽"當啷"落地,褐色的酒液在青磚上蜿蜒,像極了滎陽的秋雨。
"彆舞了......"他的聲音帶著醉意,卻又像在哀求。
我聞到他身上混著的沉水香,是虞姬閣的味道,前世我自刎時他身上就有這香。
玉蟬殘粉從他指縫漏出,落在我手背,癢得發慌。
"願為君歌。"我輕輕掙開他,後退半步。
斷牆外的楚歌換了《薤露》,唱著"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士兵們的抽泣聲像潮水般漫進來。
項羽的瞳孔在燭火裡收縮,我看見自己倒映在他眼底,滿臉塵灰,卻淚痕清晰。
"君騎烏騅兮,劍指八方......"
短劍劃過石桌濺出火星,我聽見自己的嗓音沙啞得像破了洞的塤。
他突然起身,鎧甲掃過案幾,拚到一半的玉蟬碎成齏粉。
我望著他眼底的血絲,想起巨鹿之戰時他說"待破秦軍,帶你看昭關的月",想起鴻門燭影裡他替我擋劍的溫度。
"彆說了!"他猛地抱住我,鎧甲的棱角硌著胸口,卻抵不過他心跳的紊亂。
我摸到他腰間空落落的,沒有了艾草香囊,沒有了紅繩,隻有劉邦送的玉璧,此刻正硌著我的小腹,冷得像塊冰。
"虞兮......虞兮......"他埋首在我發間,聲音悶得像塞了團亂麻。
我閉上眼,任由淚水滴在他肩甲的箭孔裡,那裡還滲著血,與前世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