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餘後,邯鄲的雪粒如碎玉碾冰,砸在我狐裘上沙沙作響。
懷中的汾酒裹著羊皮暖袋,卻抵不住透骨的寒
——這是我第三日往異人寓所送炭,前日門房說他已咳三日。
破門推開時,腐草味混著鐵鏽般的血腥氣撲麵而來。
異人蜷在漏風的牆角,身上蓋著我半月前送的羊皮裘,卻仍止不住發抖。
他膝頭的《商君書》攤開在薄冰上,書頁間夾著半片乾枯的艾草,那是他前日用來煮水驅寒的。
"公子該喝藥了。"
我蹲下身,將溫好的藥汁遞到他唇邊。
他抬眼望我,眼窩深陷如枯井,卻仍有星火未滅:"先生倒是執著,不怕我病死,空費萬金?"
我觸到他滾燙的額頭,喉間發苦:"公子若死,不韋便將這寒窯燒作白地,教趙國君臣夜夜夢見公子索命。"
羊皮裘在他身上顯得格外寬大,像是一麵旗幟,卻又像是一座牢籠。
“公子且忍一時,”我輕聲道,“待回到秦國,你便是翱翔九天的雄鷹,再不受這寒窯之苦。”
異人笑了,笑聲裡帶著幾分癲狂:“雄鷹?隻怕是被拔了爪子的鷹,隻能任人宰割。”
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單薄的肩膀抖得像是秋風中的落葉。
我心中一痛,竟生出幾分不忍。
取出懷中的楚錦襦裙,我展開那抹豔麗的朱紅:"數月後便是華陽夫人壽辰,公子需著此衣,聽我安排。"
異人盯著那襦裙,忽然冷笑:"楚人?我母妃被逐時,楚人可曾念過一絲血脈?"
他指尖劃過錦緞上的鳳鳥紋,忽然用力扯下一片繡羽,"不過是先生手中的傀儡罷了。"
我按住他發抖的手,觸到他腕骨嶙峋如柴:"傀儡也好,棋子也罷,公子難道不想走出這寒窯?不想讓那些輕賤你的人血濺五步?"
他猛然抬頭,眼中燃起癲狂的火,卻又在咳嗽中化作青煙。
我彆過臉,看見牆縫裡鑽出的枯草,被寒風折成兩段,正如我們困在這亂世中的命。
未幾,他抬眼望我,啞聲問道:"先生要我如何?"
"公子需謹記,從今日起,你是華陽夫人的嫡子子楚,是楚人,是......"我頓了頓,聲線墜進冰窟裡,"是不韋的劍。"
他猛然攥住我的手腕,指節已凝出青白力氣:"待我登上王位,先生可會怕我卸磨殺驢?"
我望著他眼底翻湧的血色暗潮,忽而低笑出聲:"公子可曾知曉,你我早已是繩上螻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公子保重身體,不韋告辭。”
轉身時,我聽見身後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音,還有一聲幾乎不可聞的歎息。
雪又下起來了,紛紛揚揚,像是上天在為這世間的苦難落淚。
我走在回綢緞莊的路上,心中滿是沉甸甸的。
異人,華陽夫人,趙姬......這盤棋,我已經布下了太多棋子,可為何竟有些看不清前路?
或許,從決定扶持異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再也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