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二年的蜀道,連陽光都帶著鐵鏽味。
我躺在馬車裡,聽著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響,忽然想起趙姬說過"蜀道難,難在人心"。
那時我們在鹹陽宮的長廊上,她望著西南方,眉間有我看不懂的愁緒,如今我終於懂了,這何止是難,簡直是要把人的心肝脾肺都磨碎。
馬車在棧道顛簸,我摸出趙姬的回信,她在末尾寫:"嫪毐有本賬本,記著秦國所有暗樁。"
字跡力透紙背,最後那個句號洇成血點。
我望著窗外的懸崖,忽然明白她為何要留嫪毐到最後——她是想親手毀掉我呂不韋的局。
驛站歇腳時,我在溪邊洗去手上的血漬,看見水中倒影裡,自己的眼睛像極了子楚臨終前的模樣。
那時候他抓著我的手,說"不韋,彆讓政兒走我的老路",可如今,政兒比他更狠,更絕。
深夜,我在客棧牆壁刻下"悔"字,墨跡未乾便被淚水暈開。
阿滿端來湯藥,碗底沉著片杜鵑花瓣——這是他特意從蜀地采的,說"見花如見人"。
"先生,喝藥吧。"他聲音裡帶著哀求,"喝了藥,就不想那麼多了。"
我接過碗,卻在觸到碗沿時愣住——那上麵刻著"清商"二字,是趙姬的筆跡。
原來這碗是她當年讓人打的,一直藏在相府後廚,如今卻跟著我流落到蜀道。
"阿滿,"我望著跳動的燭火,"你說,趙姬她......恨我嗎?"
他沉默良久,方道:"她若不恨,就不會留著您送的碎玉玨;她若恨,就不會在信裡提醒您有暗樁。"
我笑了,笑得咳嗽起來:"是啊,愛恨交織,才是人間常態。"
喝完藥,我提起筆,在布料上寫下最後一句:"趙姬,來世若生尋常家,我定當素手烹茶,聽你彈一輩子琴。"
血珠滴在"琴"字上,像朵盛開的梅花。
阿滿替我包紮手指時,我看見他眼角的皺紋,忽然想起他跟著我從邯鄲到鹹陽,已經二十年了。
"阿滿,"我輕聲說,"等我走了,你就回邯鄲吧,那裡有你的家人。"
他抬頭,眼中滿是震驚:"先生......"
"彆說了。"我擺擺手,"有些路,隻能一個人走。"
馬車在山路上顛簸,我摸到懷裡的竹簡,那是今早寫的絕筆信,還沒封口。
信裡想寫的話太多,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隻落了句:"昔年雅閣雪,今作蜀道霜。琴瑟雖絕,此心未亡。"
寫的時候手抖得厲害,"亡"字的最後一筆拖得老長,像道淚痕。
夜宿客棧時,我又夢見了棫陽宮。
她穿著素白寢衣,坐在燈下抄《詩經》,麵前擺著我送的青銅鎮紙。
"不韋,"她頭也不抬,聲音裡帶著怨氣,"你刻的木劍,政兒拿去換了隻蟈蟈籠。"
我想開口道歉,卻發現喉嚨裡堵著團亂麻,怎麼也說不出話。
"先生,有您的信。"店小二的敲門聲驚破夢境。
我打開信箋,看見熟悉的字跡在月光下浮動:"蜀道難,難如上青天,然不及妾心,囚於金籠,難見君顏。"
落款是"趙姬",那個我再也不能喚的名字。
我攥緊信箋,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原來她一直知道我在何處,原來她也在想我。
摸出隨身攜帶的金步搖,那是她當年插在廊柱上的,珍珠墜子早已脫落,隻剩光禿禿的簪頭。
我對著月光舉起步搖,恍惚看見她在雅閣裡笑:"呂不韋,這金步搖搖碎的,可是你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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