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的銅爐裡,艾草味蓋不住藥汁的苦。
我盯著帳外晃動的人影,聽著呂後與張良的低聲交談,忽然覺得自己像具被剖開的魚,臟腑都暴露在眾人目光下。
喉間的痰鳴聲像破風箱,每喘一口氣,都能聽見胸骨間的摩擦聲,像極了沛縣老車軸的吱呀響。
“陛下該喝藥了。”宮女的手比我還抖,藥汁潑在金龍紋被麵上,洇出深色的花。
我想揮手打翻碗,卻發現胳膊重得像灌了鉛,隻能任由她用銀勺撬開我的牙。
藥汁混著血沫流進喉嚨,苦得人想嘔,卻連嘔吐的力氣都沒有。
呂後掀起帳子時,我正盯著梁上的蟠龍藻井。
那龍的眼睛忽然變成韓信的,冷冷地盯著我,像極了他在雲夢澤被捕時的眼神。
她手裡攥著張良草擬的《求賢詔》,黃絹上的字跡刺得人眼疼,可我知道,這天下再也沒有能替我擋箭的韓信,能幫我籌謀的蕭何了。
“張良說,長安城的槐花開了。”她坐在榻邊,替我掖好被子,指尖觸到我腳踝的水腫,眉頭皺了皺,“當年在沛縣,你總說槐花炒蛋最香。”
我想點頭,卻看見她鬢角的白發比去年更多了,像撒了把鹽在藍布裙上——她現在很少穿藍布裙了,總是一身黑紅色的翟衣,莊重得讓人生分。
戚姬抱著如意進來時,殿內的氣氛驟然冷了。
孩子看見我臉上的癰疽,嚇得往戚姬身後躲,她卻強笑著往前挪了半步:“陛下今日氣色好些了?”
她的聲音像摻了蜜,卻蓋不住眼底的恐懼。
我望著她腕上的玉鐲,那是我去年賞的,如今卻顯得她手腕格外細,像隨時會折斷的蘆葦。
“如意,”我費力地抬手指向案頭的撥浪鼓,那是阿姊給劉盈做的,“拿那個玩。”
孩子猶豫著伸手,卻被呂後輕輕拉住:“皇子該學《尚書》了,彆總玩這些市井之物。”
她的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如意嚇得縮回手,躲在戚姬懷裡發抖。
戚姬的水袖掃過床頭櫃,碰倒了茜草膏的瓷瓶。暗紅的膏體流出來,在青磚上蜿蜒成蛇形,像極了芒碭山那條被斬的白蛇。
呂後的臉色瞬間冷下來,她盯著那灘膏體,忽然說:“戚姬,以後彆用這方子了,太醫院新製的金瘡藥更管用。”
我知道她在忌諱什麼。
茜草膏是阿姊的方子,是我與沛縣最後的聯係,而她,早已不是那個在碭山替我敷藥的阿雉了。
戚姬低著頭,指尖絞著裙帶,像極了當年在定陶初次見我時的局促,隻是如今,她的害怕裡多了份看透世事的悲涼。
午後的陽光斜斜照進來,在地上投出窗欞的影子,像極了沛縣老宅的格子窗。
我忽然看見阿姊站在窗前,手裡捧著碗麥飯,蒸汽氤氳中,她的臉還是十八年前的模樣,眼角沒有皺紋,嘴角掛著笑:“季哥,該吃飯了。”
我想喊她,卻咳出一口血,染紅了呂後遞來的錦帕。
“傳太子。”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井裡傳來,悶悶的,帶著回音。
劉盈進來時穿著黑色朝服,腰間掛著我賜的玉玨,卻係得太高,顯得格外拘謹。
“以後,”我拉住他的手,觸到他掌心的光滑,沒有半分繭子,“要聽母親的話,蕭何、曹參都是忠臣,要重用……”
話未說完,就被劇烈的咳嗽打斷。
呂後遞來參片,我卻看見她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光,像憐憫,又像解脫。
劉盈退下時,袍角掃過戚姬的裙擺,她慌忙後退,卻撞翻了燭台。
火苗在地毯上蔓延,映出她驚惶的臉,像極了彭城破城時的沛縣婦孺。
“救火!”呂後的聲音冷靜得可怕,她指揮宦官撲火,裙裾上沾了煙灰,卻依舊挺直了背。
我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當年在沛縣,家裡失火,她也是這樣冷靜地指揮眾人救火,那時她還穿著藍布裙,頭發用布條隨意束著,眼裡滿是果敢。
火撲滅後,戚姬跪在灰燼前哭,如意抱著她的腿抽噎。
呂後讓人拿來新的燭台,燭光重新亮起時,我看見她臉上的皺紋比平日更深了,像碭山岩縫裡的苔蘚,藏著我看不懂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