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鐵甲刮過石階的聲響時,正在數窗紙上的冰花。
太醫令說這是最後一場雪了,可我望著窗外綿延的白,總覺得是大漠的沙跟著我回了長安。
喉間又泛起腥甜,我摸索著取案頭的藥盞,卻碰翻了鎏金虎形燭台。
火光躍動間,案幾上那卷《孫子兵法》被映得通明,恍惚看見十七歲的自己推開未央宮的殿門,武帝指尖的竹簡正劃過"兵者,詭道也"的刻痕。
"去病,可願學此道?"
我那時腰懸玉具劍,劍柄上的螭龍紋還未被鮮血磨亮,仰頭便答:"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
殿上重臣皆低笑,唯有陛下撫掌大笑,說少年當如是。
如今才明白,他眼中的少年,不過是柄開鋒的刀,刀刃所向,必見血光。
窗外忽然傳來金鐵交鳴之聲,我驚得攥緊了錦被——是狼居胥山的風嗎?
那年我率五萬騎踏碎漠北的月光,左賢王的王庭在火光中坍塌如沙丘,某個匈奴小王子的眼睛像極了我第一次殺人時遇見的羔羊。
此刻指尖還殘留著弓弦的勒痕,卻再拉不動那把雕弓。
"將軍該服藥了。"
侍女的聲音怯生生的,像極了河西之戰時被我救下的那個小月氏女孩。
她捧著藥碗的手在抖,我看見碗沿映出自己的臉——原來金瘡藥塗得再厚,也遮不住眼角的青黑,遮不住鬢角新生的白發。
二十三歲的人,倒像活了兩輩子。
忽有馬蹄聲自遠及近,驚起簷下冰棱墜落。
我猛然轉頭,額角撞在雕花木欄上,卻渾然不覺疼。
是舅舅來了嗎?
他總是這樣,即便在長安,馬蹄聲也帶著河套的風沙。
可上次見他,是在宣室殿吧?
陛下說要給我和舅舅建相鄰的府邸,我望著殿外飄雪,聽見自己說:"匈奴未滅,無以家為。"
那時舅舅的眼神很複雜,像有千言萬語,最後隻化作一聲歎息。
現在想來,他是不是早已預見了今日?
預見我困在這金絲籠般的府邸,看著案頭積灰的兵書,聽著窗外太平盛世的笙歌,卻再不能縱馬草原。
喉間湧上劇烈的咳嗽,我抓住侍女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她的皮肉:"去……去請陛下……我要麵聖……"
話未說完,腥甜的血已濺在她衣襟上,像極了河西之戰時,渾邪王歸降那日,我戰袍上綻開的血花。
那天我站在黃河邊,看著四萬降卒涉水而來,夕陽把河水染成赤色,竟分不清是晚霞還是鮮血。
"將軍!"侍女的驚呼混著銅盆落地的聲響,我看見銅鏡裡的自己唇角沾血,忽然想起母親曾說,我剛出生時哭聲極響,震得平陽府的簷鈴都動了。
那時她還是府中侍女,抱著我躲在廊下避雨,指著簷角說:"去病,你看,這鈴響起來多好聽。"
後來我再也沒聽過那樣的鈴聲。
當我第一次以冠軍侯的身份踏入平陽府時,母親已換上了織金翟衣,鬢邊插著東珠步搖,卻在看見我腰間的將印時,忽然落下淚來。
她摸著我甲胄上的虓虎紋,輕聲說:"阿弟,若是累了,便回家吧。"
回家?
我望著府外森嚴的衛兵,想起陛下在未央宮前為我牽馬的場景。
所謂家,不過是陛下賜的府邸,是長安百姓指指點點的"戰神"府,哪裡還有當年漏雨的廊下,那串被我哭聲驚響的簷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