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大捷的慶功宴上,酒香與血腥味交織在喉嚨裡,我強撐著笑臉向萬曆皇帝敬酒,餘光卻瞥見馮保袖中滑落的密報一角。
那暗紋與當年張居正的密信如出一轍,我知道,新一輪的清洗又要開始了。
深夜回府,書房案頭擺著彈劾石星舊部的奏折,朱砂批紅刺得人眼疼。
我顫抖著摸出藏在暗格裡的半片玉牌,石星女兒的牙印仿佛還帶著溫度。
燭火突然劇烈搖晃,恍惚間,我看見揚州鹽運司的冤魂、遼東士兵的枯骨,還有石星絕望的眼神在黑暗中交織。
“老爺,東廠的人送來急件。”
管家的聲音驚得我打翻了硯台,墨汁在彈劾奏折上暈開,像極了戰場上蔓延的血泊。
我展開密信,馮保蠅頭小楷寫著:“該清的‘舊賬’,也該清了。”
字跡與當年逼石星通倭的密報如出一轍。
我踉蹌著扶住桌案,胃裡翻湧著慶功宴上的珍饈,此刻卻腥臊得令人作嘔。
銅鏡裡的自己蟒袍玉帶,威風凜凜,可眼底的血絲和嘴角的苦笑,分明是個被權力掏空的行屍走肉。
第二日早朝,當我看著萬曆皇帝接過彈劾我的密折時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終於明白,這棋盤上,我不過是顆隨時可棄的棋子。
昔日為了扳倒嚴黨、為了家國大義而握筆的手,如今沾滿了太多無辜者的鮮血。
官至內閣首輔那日,我在文淵閣翻出年輕時寫的《策論備考》,某頁尚有張居正批注的殘痕,紙頁已脆得像枯葉。
當年罵“考官昏聵”的字跡還在,筆鋒稚嫩卻帶著血氣,如今卻成了我批閱奏折的範本。
窗外的紫禁城依舊巍峨,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可我知道,這金鑾殿的琉璃瓦下,埋著多少枯骨與冤魂——有嚴黨的,有高黨的,有石星的,還有那些被我用“國法”之名送進詔獄的人。
萬曆皇帝親政後,我遞交了辭呈。
他握著我的手落淚:“先生去了,誰為朕分憂?”袖中卻滑出半封彈劾我的密折——那是石星舊部所寫,字字句句直指我‘借軍餉之名與江南富商私通’。
我望著他含淚的眼,忽然明白:這滴淚,既是挽留,也是警告。”
我叩首道:“陛下英明神武,自能選賢與能,江山社稷,必有賢臣輔佐。”
可心裡清楚,我這顆棋子,已被他用得太順手,也太臟了。
那些陰私手段,那些血腥算計,我早已駕輕就熟,卻也厭倦了。
告老還鄉那日,胡屠戶早已做了“範府老太爺”,穿著錦袍在街頭與人吹噓:“想當年,我女婿範首輔……”
他臉上的褶子裡全是油光,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倒像當年在茅草屋裡罵我“老廢物”的模樣。
我看著他,忽然想起破屋寒窗下,那記摑在我臉上的巴掌——原來歲月流轉,屠刀也能變成烏紗,而汙泥裡的蓮,終究還是沾了一身泥,洗不淨了。
我在家鄉蓋了座書院,每日教孩子們讀“學而時習之”。
有次講到“君子喻於義”,一個穿補丁衣裳的孩子仰著小臉問:“先生,若義與烏紗衝突,當如何?”
我望著窗外的青山,良久才道:“烏紗可棄,義不可丟。”
可話音落下,卻想起揚州查案時,我曾為了拿到證據,默許東廠用刑逼供,那些犯人的慘叫至今還在夢裡回響;想起遼東籌糧時,我曾向富商許諾免稅,壞了朝廷的規矩……
這“義”字,我守了多少,又丟了多少?恐怕隻有那本磨破的《論語》知道。
夜深人靜時,常做噩夢。
夢見自己還在破屋裡,胡屠戶的屠刀劈來,我卻發現自己穿著紫袍,手裡握著的不是《論語》,而是東廠的刑具。
驚醒時冷汗涔涔,摸向枕邊,隻有一本磨破的《論語》,書頁間那片乾枯的槐花,早已碎成粉末,散在字裡行間,像極了我這半生的功名富貴,一場烏紗夢而已。
夢裡有殘卷,有屠刀,有金鑾殿的玉階,也有泥潭裡的白骨。
而我這夢中人,終究是活成了當年自己最不屑的模樣——那個為了烏紗,不惜染血的官場老手。
窗外月光如水,照著書院的匾額,上麵“育德”二字在夜色中模糊,像一個遙遠而諷刺的笑話。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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