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浸透寒潭的青布,正順著迷霧森林的脊背緩緩沉降。
鬆針上凝著的露水壓彎了蛛網,每一滴墜落時都牽出銀線般的微光,墜入溪流時碎成千萬點星芒。
我伏在溪邊磨盤大的青石上,任由清冽的溪水漫過舌尖——那水流帶著苔蘚的清苦與石英砂的微涼,混著上遊野薔薇凋零的甜香,在齒間洇開一道沁涼的漣漪。
九條綴著金紅流光的尾巴在身側鵝卵石上懶懶舒展,尾尖流蘇般的毛發隨呼吸輕顫,每一道流光掠過水麵時,都在溪底投下碎金般的漣漪,那是修行千年的鹿丹在脈中搏動的餘光,連周遭的水草都因這仙澤而泛著瑩潤的光澤。
身旁齊腰高的灌木叢突然傳來一陣窸窣響動,不是山雀振翅的輕響,亦非鬆鼠躍過枝椏的窸窣,而是某種布料摩擦濕土的悶響。
我耳廓微動,正待凝神探查,一叢帶刺的野薔薇突然分向兩側,露出一隻毛色如琥珀蜜蠟的母鹿。
她耳尖沾著幾片蕨類的碎葉,尾尖泛著翡翠光澤的毛發上凝著夜露,正是與我相伴修行五百年的妹妹阿翠。
此刻她琥珀色的瞳孔縮成警惕的豎線,毛茸茸的耳朵像雷達般轉向西北方的蕨類叢,前蹄不安地刨著溪邊的黑土,刨出的泥塊裡竟滲出幾縷暗紫色的汁液——那是上月她為救一隻幼狐,誤觸捕妖陷阱時留下的毒痕,至今未愈。
“影姐姐,”她的聲音帶著林間晨霧般的濕潤,卻透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幾日林子裡的靈氣亂得像被攪碎的蜂巢,東邊的老槐樹昨晚落了一地焦葉,莫要離洞口太遠。”
她甩了甩腦袋,頭頂的鹿茸蹭掉幾片枯葉,我這才注意到她左前蹄腕處纏著一圈新鮮的藤蔓,藤蔓縫隙間滲出暗紅的汁液——那絕不是普通的草木汁液,而是妖力與巫毒反噬時才會溢出的血珠。
可我尚未開口詢問,她已迅速將蹄子往後縮了縮,用蓬鬆的尾毛遮住傷處,像藏起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百年前那場天劫的畫麵突然在我腦海中閃過:紫電劈下時,阿翠毫不猶豫地將藤蔓護符纏上我的脊背,自己卻被餘波震得口吐鮮血,焦黑的藤蔓至今還留著當時的灼痕。
她總說:“影姐姐的皮毛該用甜漿養著,我的皮糙肉厚,經得起折騰。”
可我知道,她藏在石縫裡的修行筆記,每一頁都畫著高階化形術的符紋——那是她偷偷從山外道觀偷學的,邊角還寫著:“若修成九尾,便可帶姐姐去看東海日出。”
此刻她尾尖那枚用百年修為編成的藤蔓護符突然亮起翠綠光芒,那是當年替我擋下天雷的同一枚護符,此刻正因前方的異動而劇烈震顫,藤紋裡滲出的綠光像委屈的淚滴,順著尾尖墜入草叢。
“方才我從西邊的忘憂崖回來,”阿翠壓低聲音,前蹄在地麵劃出淺淺的溝壑,“看見一道人影跌進那片蕨類叢裡,身上的血腥味重得能蓋住三棵香樟樹,還混著一股……凡人的濁氣。”
她頓了頓,鼻尖翕動著捕捉空氣中的氣息,突然打了個寒噤,“不對,不止是凡人濁氣,還有巫咒的氣味!像南疆蠱師煉藥時焚燒的血檀香,甜膩裡裹著鐵鏽味。”
話音未落,對岸的蕨類叢中突然傳來“哢嚓”一聲枯枝斷裂的脆響。
風驟然停了,連潺潺的溪流聲都似被無形的手掐斷,隻有那聲響像冰錐般敲在心尖。
阿翠的藤蔓護符“滋”地一聲冒出青煙,她猛地用腦袋撞向我的側腹,鹿角上的絨毛蹭過我頸間的皮毛,帶來一陣急促的戰栗:“姐姐!彆過去!你瞧那邊——”
我順著她鼻尖指向的方向望去,隻見蕨類叢上方飄著一縷異樣的白霧,霧氣中隱約映出一道人形輪廓。
那人伏在濕滑的苔蘚上,半邊身子浸在溪水裡,墨色的長發被血水黏在臉頰,露出的一截小腿上插著一支黑羽箭。
鏃刻著扭曲的“困靈紋”,是南疆巫蠱師用來煉化妖丹的法陣,槽口殘留的黑液正冒著白煙,滴在青苔上立刻蝕出蜂窩狀的孔洞。
更讓我心驚的是,那毒線正順著他小腿蜿蜒至膝彎,像一條條活物般爬向心臟,所過之處的皮膚泛起詭異的青紫色。
他似乎察覺到視線,猛地抬起頭。
暮色中,他的麵容蒼白如被雨水浸過的宣紙,嘴唇乾裂得滲出血絲,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雪夜中未滅的炭火。
那眼神裡裹著恐懼,像迷途的幼獸遇見獵手,可更多的卻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就像百年前我試圖衝破結界時,鹿角撞在透明屏障上崩裂的瞬間,那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倔強,竟與此刻他握在枯枝上的指節一樣,泛著玉石俱焚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