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的秋收像場硬仗,太陽還沒冒頭,隊長的哨子就響破了梁家坳的晨霧。
露水打濕的稻穗沉甸甸的,鐮刀割下去“唰唰”作響,手腕累得像灌了鉛。
我弓著背在田裡挪動,泥漿沒過腳踝,每走一步都要費好大的勁。
那天下午,日頭正毒,我彎腰割稻時,左腳突然踩進一個泥坑,身子一歪,手裡的鐮刀就跟著甩了出去。
白光一閃,接著是“噗”的一聲悶響。
我低頭看見左腿上綻開一道口子,鮮血像決堤的河水湧出來,瞬間染紅了褲腿。
那血溫熱得嚇人,順著褲管往下淌,滴在水田裡,把渾濁的泥水染出一圈圈暗紅。
旁邊的知青“啊”地尖叫起來,手裡的鐮刀掉在田裡,濺起一片泥花。
我腦袋“嗡”的一聲,隻覺得腿上的疼像潮水般湧來,眼前陣陣發黑。
隊長跑過來時罵了句臟話,他撕開自己的襯衫,那是件打了補丁的藍布褂子,布一按在傷口上就被血浸透了。
“彆愣著!抬他去衛生所!”他吼著,聲音在稻田裡回蕩。
兩個老鄉蹲下身架起我,我的左腿使不上勁,隻能靠他們拖著走。
泥地很滑,他們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讓傷口疼得鑽心。
我趴在老鄉背上,能聞到他身上汗味和泥土味,還有他粗重的喘氣聲,一下下撞在我胸口。
衛生所是間低矮的土房,牆上貼著褪色的“為人民服務”標語,牆角堆著幾捆草藥。
老赤腳醫生戴著老花鏡,鏡片上蒙著層灰,他掀開我的褲腿時,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劃得深,見著骨頭了。”他嘟囔著,從藥箱裡翻出半瓶碘酒,瓶子上的標簽已經模糊不清,碘酒呈渾濁的黃色。
“前年縣醫院的西藥都被當‘封資修’燒了,現在連酒精都得拿紅薯乾兌。”他用指甲刮著瓶身,發出“滋滋”的聲響。
土黴素被碾成粉,撒在傷口上時,那疼比鐮刀劃開時更甚。
我咬著牙,額頭上的冷汗滴在地上,把乾硬的泥土砸出小坑。
老醫生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破布纏傷口,布上還沾著上次包紮留下的血漬。
“彆沾水,每天來換藥。”他說完,又往我手裡塞了幾顆黑乎乎的藥丸,“這是俺自己采的草藥,消炎的。”
可地裡的活兒等不得。
歇了兩天,我看著彆人在田裡忙活,心裡急得像貓抓。
隊長說“秋糧不等人”,我就拄著根木棍下田了。
傷口進了水,很快就發炎,紅腫得老高,還往外流膿水,一股惡臭熏得人作嘔。
晚上脫褲子時,布跟肉粘在一起,一撕就扯下一層皮,疼得我直抽氣。
老醫生搖著頭說:“不行,得去公社醫院,再耽誤就廢了。”
去公社醫院的牛車走了十裡地,土路坑坑窪窪,每顛一下都像有人拿錘子砸我的腿。
醫院的白牆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醫生掀起繃帶時,傷口周圍的肉已經發黑,他皺著眉說:“耽誤了,得清創。”
沒有麻藥,他用鑷子夾著棉球蘸了酒精,剛碰到傷口,我就疼得差點從床上滾下去。
那疼像無數根針在紮,又像有把火在燒,我攥緊了床沿,指關節發白,汗水把床單浸得透濕。
清創完,傷口上敷了層油紗布,纏上厚厚的繃帶。醫生說:“以後走路留神點。”
可那道疤還是留在了腿上,像條扭曲的蚯蚓。
陰雨天時,疤痕處又癢又疼,像有把鐮刀在肉裡來回割。
傷口愈合後,腿肚子的肉粘連在一起,走路開始一瘸一拐。
回知青點的路上,我看著路邊的黃土坡,覺得自己的腿就跟這荒坡一樣,再也長不出好莊稼了。
夜裡摸鉛字模子時,模子的冰涼觸感讓我想起爹的手,忽然很想回家,想聞聞北京胡同裡的煤煙味,想看看媽在縫紉機前忙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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