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煙在寧遠城頭連升三柱時,李參將正將三十七個兵籍木牌按北鬥方位嵌進城隍廟的地磚。
木牌與磚縫嚴絲合縫的刹那,神像背後的石壁“哢嗒”輕響,露出個暗格——裡麵是督師當年親手繪製的寧遠城防詳圖,圖上用朱砂標著七處暗渠,最窄的僅容一人匍匐。
“溫體仁帶了五千緹騎,”周滄用開山斧在城磚上刻下最後一道防線記號,斧刃的紅綢被風吹得貼在磚麵,“但他不敢真炸城。這城牆裡嵌著他私藏的二十萬兩銀子,糧倉密道的機關連著銀窖,炸了城,他連棺材本都沒了。”
秦無殤的密信是昨夜由黑風寨的暗哨遞進來的,用的是遼地特有的蘇木汁寫就,需浸在鹽水裡才顯字。
信上說溫體仁的糧草隊藏在覺華島,由他的心腹張千戶押送,而張千戶最貪酒,每逢初五必在島上的龍王廟擺宴。
“陳六帶二十人去覺華島,”我將城磚塞進蘇凝霜的行囊,磚角的銅印已被舊部的血浸得發亮,“燒了糧草,斷他後路。記住用‘梅香樓’的油紙包火種——那紙浸過桐油,遇水也能燃。”
王二麻子突然拽住我的袖口,掌心的麵粉蹭在我衣襟上:“淩公子,這是新做的梅花餅,揣著。當年督師帶我們襲後金大營,就靠這餅頂了三天,說‘餅裡的梅乾是遼人的骨氣,嚼著就有力氣’。”
李參將把他的瘸腿往磚縫裡抵了抵,像是要把自己嵌進寧遠的城牆:“你們帶《守遼方略》和銀窖賬冊走。從西水關的暗渠出,那裡的守軍是陳六的遠房表親,去年孫婆還給他娘送過棉鞋。”
他突然從懷裡摸出個油布包,裡麵是半塊乾硬的梅花餅,餅上有個牙印——是孫婆的,她掉了顆門牙,咬餅總留這樣的痕跡,“這是她臨終前塞給我的,說‘等孩子們走遠了,把這給督師的牌位供上’。”
暗渠裡的水剛沒腳踝,卻冷得像冰。
蘇凝霜的發梢沾了泥水,卻死死攥著行囊,玉佩在黑暗裡偶爾碰響城磚,發出細碎的清響。
她突然停步,指尖在渠壁的磚縫裡摳出塊鬆動的城磚——磚後藏著個銅哨,哨身上刻著“梅”字,是當年梅香樓的夥計用來報信的。
“是趙虎留的,”她將哨子塞進我手心,銅麵被摩挲得溫熱,“他在密道裡藏了不少這東西,陳六說去年還在渠底摸到過。”
我們在暗渠裡匍匐了整整一夜,晨光透進渠口時,正撞見周滄帶人設的假營火——三十七個草人穿著舊部的鎧甲,在風裡搖晃,遠處緹騎的馬蹄聲果然被引了過去。
李參將的拐杖落在離草人三步遠的地方,杖頭的銅皮磕出個凹痕,像他當年在廣渠門被後金的流矢砸中的模樣。
渡遼水時,撐船的老艄公見了蘇凝霜腰間的梅花玉佩,突然將船往蘆葦蕩裡拐。
他掀開船板,下麵藏著個鐵箱,裡麵是二十套粗布衣裳和通關文牒,牒上的印章是寧遠衛的舊印——是李參將托他藏的,說“等忠良之後要走,就把這些給他們”。
“老漢的兒子是關寧軍,”他搖櫓的手在水裡浸得發紅,“天啟六年守寧遠時被後金的箭射穿了喉嚨,死前還攥著塊梅花餅。李參將說他是好樣的,給了我這塊玉佩當念想。”
船過遼水時,蘇凝霜突然指著北岸的烽火台——那裡新升了一柱狼煙,是黑風寨的信號,三短一長,代表“糧草已燒,敵退三十裡”。
她從行囊裡摸出半塊梅花餅,掰給我一半,餅屑落在水麵,引來一群銀魚。
“李參將他們會沒事的,”她的指尖沾著餅渣,在晨光裡發亮,“督師說過,遼人守遼土,不是靠刀槍,是靠心裡的火。這火沒滅,寧遠就倒不了。”
我們在覺華島的廢墟裡找到陳六留下的記號——一棵被劈斷的老梅樹,樹樁上刻著半朵梅花。樹洞裡藏著溫體仁銀窖的賬冊,紙頁上還沾著梅香樓的油紙碎片,是陳六用餅油粘住的,怕被海水泡爛。
從遼水到北京的路走了整整一年。
我們繞開緹騎的關卡,在黑風寨的接應下穿過燕山,又借劉編修的密信混進運糧隊。
行囊裡的城磚被蘇凝霜用棉布裹了三層,卻還是在顛簸中磨出了新的刻痕,像極了督師當年在寧遠城頭揮劍刻字的模樣。
進北京城門那日,正逢崇禎七年的第一場雪。
守城的兵卒見我們行囊裡露出的城磚角,突然挺直了腰杆——他胸前的鐵甲上,有個梅花形狀的舊傷,是天啟六年被後金的流矢劃的。
“這磚上的‘寧’字,”他的手指在磚角輕輕碰了碰,像觸碰滾燙的炭火,“是袁督師的筆跡。我爹當年就在城頭看著他刻的,說那筆鋒裡有遼人的魂。”
雪落在城磚上,很快融化成水,順著“寧”字的刻痕往下淌,像極了兄長當年淌在磚上的血。
我突然明白李參將為何要留在寧遠——有些東西總得有人守,就像督師守遼土,舊部守城磚,而我們,要守著這些血與淚換來的真相,走到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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