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的拐杖頭在青崖觀的門檻上磕出第三聲悶響時,我才發現他棉襖下擺沾著的粉筆灰——不是普通的白,是摻了赭石的那種,像老年大學教室牆上褪了色的標語。
他放在卦桌上的全家福被塑料膜裹得發亮,照片裡的老太太穿著藍布衫,手裡攥著枝剛摘的桃花,花瓣蹭在劉福的袖口上,印出淡淡的粉。
“二小子說年底帶孫子回來,”他用袖口擦了擦照片邊緣,塑料膜上留下道淺淺的灰痕,“結果昨天打電話,說項目趕工,春節都未必能歇。”
他從懷裡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是雙毛線襪,襪底磨出的破洞被補成了桃花形狀,“這是她走前給我織的,說‘冬天路滑,踩著花走穩當’。”
師父正用龜甲占卜,複卦的裂紋在火光裡彎成道弧線,像觀前那條冬天會斷流的小溪。
他指尖點著裂紋道:“這是複卦,‘初九,不遠複,無祗悔,元吉’複卦:像春天返青、溪水回頭,不是回到過去,是把過去的暖帶到現在——比如思念不是苦,是把愛的人藏在心裡,繼續過日子)。”
劉福的手抖了一下。
他想起去年此時,老太太剛走滿百日,他抱著壇米酒在溪邊坐了整夜,把她生前念叨的“想喝口自家釀的酒”對著月亮說了無數遍。
溪水結著薄冰,他的眼淚砸在冰麵上,竟砸出個小小的坑。
“您是說……”他的聲音發顫,像被風吹得快要斷的棉線,“人走了,念想還能發芽?”
師父沒回答,隻讓我取來宣紙和墨。
劉福握著毛筆的手抖得厲害,墨汁在紙上洇出個不規則的圓,像他此刻沒著落的心。
“歸不是回頭,是找心的來處。”
師父忽然道,“就像這複卦,‘不遠複’是說彆讓心走太遠,把她留下的暖揣著,日子就能往下過。”
“她以前總笑我,說我寫的‘家’字像個歪歪扭扭的茅草屋。”
劉福忽然笑了,眼角的皺紋裡滾出顆淚,正落在“家”字的寶蓋頭中間,“現在連這茅草屋,都空著了。”
半月後去鎮上送符,路過老年大學的窗欞,看見劉福站在黑板前,手裡的粉筆在“家”字的捺筆處頓了頓。
陽光從他身後湧進來,把粉筆灰照得像飛舞的金粉,底下坐著的老太太們齊聲說:“劉老師,這捺筆像極了我家院牆上的爬藤!”
他轉身時,我看見他講台抽屜裡擺著個搪瓷缸,裡麵插著幾支削得整齊的粉筆,缸底沉著片桃花瓣——是從觀裡摘的新花,粉得像剛從照片裡走出來。
有個戴老花鏡的阿姨舉著手說:“劉老師,您教我們畫桃花吧,我家老頭子最愛看。”
劉福的手抖了抖,粉筆在黑板上畫出第一筆弧線時,我忽然發現那弧度,和他老伴毛線襪上的桃花補洞一模一樣。
冬至那天,劉福送來幅字,寫的是“春歸”。
墨色濃淡相間,像他說的“老太太種的桃樹,每年開花都有深有淺”。
字的角落蓋著個小章,刻著“蘭芝”——是他老伴的名字。
“上周給學員們發了福字,”他撓撓頭,棉襖口袋露出半截學員名單,“張阿姨把福字貼在孫子的書包上,李叔說要裱起來掛在新房裡……師父說的‘複’,大概就是這樣吧,把她的暖,織進彆人的日子裡。”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卻帶著股暖烘烘的氣,像曬透了太陽的棉被——原來“複”不是回到過去,是把過去的暖,織進新的日子裡。
望著他家方向的炊煙,我忽然想起他第一次來觀裡時,拐杖頭纏著的醫院繃帶,紋路竟和複卦的弧線重合。
原來“反複其道”不是循環痛苦,是像毛筆蘸墨,看似回到原點,卻在每一次提按間,寫出新的筆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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