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道德經》第四章,‘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莊子·天地》也有引用,‘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
賀延琢抬手就照著孫子腦袋上來了一巴掌。
他老子就是私塾學堂出來的,他能不知道?跟他掉上書袋了?
賀遇臣有那一瞬間是懵逼的。
畢竟這麼些年了,能打到他……並且打上他腦袋的人……不用數了,隻有親爺爺一個人。
回起話來都有些磕巴:“是、是道家的一種處事態度,收斂鋒芒,消解紛爭,與世俗和諧共處,不刻意彰顯自我。”
“你提到莊子,那莊子又是怎樣解釋?”
傻孫子比他還高出半個頭,好在今兒個傻愣愣的,沒輸了氣勢。
爺爺心裡蛐蛐。
“‘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意味著超越是非、美醜、貴賤的二元對立,認識到萬物本質相通。如同陽光普照不挑揀萬物,塵土飛揚不拒絕微末,人應放下執念,以包容心看待世界。”
賀遇臣老老實實背書。
“那你是世界萬物之一嗎?”
聽爺爺的提問,賀遇臣抿唇,仍有問必答:“是。”
“人都有執念,不可能說放下就放下。你奶奶過世這麼多年,我也放不下。隻是,我一想到,如果我自暴自棄不好好照顧自己,你奶奶在地下是不會心安的。”
賀延琢的聲音突然柔和下來。
“我們能以包容的心看待世界,為什麼不能以包容的心看自己?”
“偶爾自私一些,是被允許的。這不是軟弱,而是對自己的慈悲,對故去之人的慈悲。”
賀延琢執起筆,蘸了兩筆墨,在賀遇臣剛才的墨漬上添了兩筆,那團本應破壞整幅作品的墨漬,竟化作一隻振翅欲飛的墨蝶,栩栩如生地棲息在“和光同塵”四字之側。
“你看,有時候瑕疵不是不可修正,如果不直麵它,它將永遠定格為紙上的汙點,隨著歲月流逝,成為難以抹去的陳舊傷痕。現在修正為時不晚,它反而成了這幅字最特彆的點綴。”
賀遇臣想著:人命為重,不可相提並論。
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賀延琢說道:“我16歲就瞞報年紀跟你太爺爺上戰場了,那年我們那個連,就活下我一個。”
“傻孩子,什麼是人命為重?你不是人命嗎?你不比彆人的命重多少,但也不比誰的輕。自我折磨,白白浪費你兄弟用命換來的時光。”
賀延琢坐到太師椅上,枯瘦的手掌撫平宣紙的邊邊角角。
賀遇臣眼眶一熱,淚水爭先恐後地上湧。
道理他都懂,可那些自責的念頭就像頑固的荊棘,總在他最脆弱的時候野蠻生長,刺得他鮮血淋漓。
他逃不開,也不能逃。
他舔了舔乾澀的唇瓣,張口即是幾道破碎得抽氣聲。
老爺子那雙曆經萬千的眼睛裡盛滿了理解與包容,那是賀遇臣不曾想過的。
賀家這代除了他,沒有從軍的,很可能就斷在他這了。
各種自責、失控的恐慌與找不到解決方法的崩潰,讓他像個迷路的孩子般手足無措。
老爺子什麼也沒說,隻是招了招手。
賀遇臣雙膝一軟,跪倒在爺爺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