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須傳來的悸動,並非是單純地脈能量的波動,而是一種穿透了生死界限的哀鳴。
雲棲深吸一口氣,穀中乾燥的土腥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陳年血氣,鑽入鼻腔,沉重得讓她心口發悶。
她不再猶豫,邁步踏入了這片被詛咒的荒犁穀。
穀地比想象中更為死寂,連風聲都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吞噬了。
昔日沃土如今龜裂如蛛網,稀疏的枯草在昏暗天光下,像一根根倒插的墓香。
雲棲的目光掃過田壟,很快便鎖定了那九處微微隆起的土堆。
它們排列得過於規整,毫無自然起伏的痕跡,仿佛是棋盤上被隨意棄置的棋子。
她走到最近的一處土堆前,緩緩蹲下身。
泥土乾硬,她伸出手指,輕輕撥開表層的浮土,一截森白的指骨赫然映入眼簾。
雲棲的動作愈發輕柔,仿佛在為一個沉睡的故人拂去衣上塵埃。
隨著泥土被一點點剝離,一具完整的骸骨逐漸顯露出來。
它並非安詳地躺臥著,而是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態半埋在土裡,手掌朝天張開,五根指節以一種違背生理結構的角度彎折著,死死地維持著一個緊握鋤柄的姿勢。
那姿態裡沒有耕者的踏實,隻有被外力強行禁錮的痛苦與不甘。
雲棲沉默地站起身,走向下一具,又一具……九具屍骨,無一例外,全都是同樣的姿勢,同樣的絕望。
他們是被符咒操控的傀儡,是被榨乾了最後一絲力氣後隨意拋棄的工具。
他們的靈魂被禁錮在死亡的瞬間,日複一日地重複著永無止境的勞作,連安息都成了一種奢望。
“你們不是不想活……”雲棲的聲音很輕,卻在死寂的穀中帶起一絲微不可聞的回響,“是沒人讓你們活。”
她回到九具屍骨的中央,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包,裡麵是九粒瑩白如玉的花種。
她沒有立刻種下,而是拔下發間的木簪,毫不猶豫地刺破了指尖。
殷紅的血珠沁出,帶著她蓬勃的生命精氣與地脈的共鳴。
她將血珠一滴滴抹在花種上,原本瑩白的花種瞬間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仿佛被賦予了心跳。
她親手在每一具屍骨的頭顱側方挖開淺坑,將浸染了自己精血的種子小心翼翼地埋入其中。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夜幕下的荒犁穀,寒意更甚。
一陣陰冷的風毫無征兆地從穀口灌入,卷起地上的塵土,發出嗚嗚的悲鳴,像是有無數亡魂在低泣。
就在這時,那九處埋著種子的地方,乾硬的泥土竟開始微微聳動。
九株嫩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破土而出,它們的莖稈脆弱而蒼白,頂端的花苞卻在接觸到夜風的瞬間猛然綻放。
詭異的是,那花瓣並非種子原有的瑩白,而是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褐色,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又像是被陳舊的血跡浸染過。
雲棲盤膝坐在九朵灰花的正中央,雙目緊閉。
她從犁田的殘骸中尋到一塊尚存一絲火氣的焦黑石頭,以指尖心火為引,“噗”的一聲輕響,一簇幽藍的火苗在石頭上燃起,微弱的光芒映照著她肅穆的臉龐。
她的唇瓣輕輕開合,一段古老而悲憫的歌謠從喉間流淌而出。
“一穗歸天,一穗歸地……”
她的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風聲,撫慰著這片土地的創傷。
“一穗……歸你未說完的話。”
隨著最後一句謠曲落下,那幽藍的火光猛地一跳。
令人頭皮發麻的一幕發生了——那九具原本僵直的骸骨,竟隨著火光的搖曳,緩緩地、一個接一個地坐了起來!
它們的動作不再是符咒操控下的僵硬,而是帶著一種遲緩的、仿佛大夢初醒般的茫然。
它們低頭看看自己空洞的胸腔,又看看那扭曲的雙手。
其中一具骸骨抬起骨手,輕輕拍了拍腿骨上並不存在的塵土,那是一個屬於生者的、再也熟悉不過的動作。
就在此時,穀口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青梧帶著幾名神色堅毅的北境弟子出現在火光邊緣。
他們看到這九具坐起的屍骨,臉上卻沒有絲毫驚懼,反而流露出一絲同情與敬重。
青梧對雲棲微微頷首,隨即從身後的弟子手中接過九隻粗樸的陶碗。
碗中盛著清冽的水,水麵上還飄著幾縷未化的霜氣,那是用北境萬年凍土融化的雪水。
她一步步走上前,將九隻陶碗恭敬地、一一放置在九具屍骨的膝前。
“你們耕過,”她的聲音沉靜而有力,像是在對亡者,又像是在對身後的弟子訴說,“哪怕是被逼著耕,哪怕耕的是一塊留不住收成的死地,但隻要你們的手握過鋤犁,這田,就認得你們。”
她曾是臥底,在最黑暗的地方見過太多身不由己的人。